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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你不能認為那幅畫便是真跡呢?無數(shù)學者都給出了合理的考據(jù)和推論。你隨便便說這是假的,這就是假的,道理在哪里?!?

    亞歷山大不滿羅辛斯語氣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yōu)越感。

    “你是指責所有為那篇《救世主》背書的學者和研究機構都是騙子么?鬧劇,到底是誰在有意的制造鬧劇。是你,還是其他所有人。”

    “不,恰恰相反,那些論文和研究說服了我。就真?zhèn)味浴绷_辛斯思索片刻,他手指下意識的搓動外套下擺的布襯?!拔覀€人的立場倒是偏向于愿意相信那幅《救世主》確實是達芬奇的作品的?!?

    “你問我為什么當時沒有發(fā)表過反對的意見,這便是原因。”

    他回答道。

    “哈。這邏輯真奇怪?!崩跎^發(fā)的年輕學者夸張的抬了抬手,語氣揶揄的說道:“所以你剛剛語氣沉重的講那些話是要干什么?如果那是一幅假畫云云,羅辛斯先生,你是要講脫口秀么?!?

    “不?!?

    羅辛斯直視著他的眼睛。

    “你始終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亞歷山大先生,我是在說,如果《救世主》是一幅假畫,只是因為沾上了達芬奇的名字,便從一張嚴重破碎的畫稿,升值成為了有史以來最昂貴的作品。這件事就太搞笑了。它嚴重損害了整個藝術行業(yè)的根基。”

    “那要是這幅畫是真的呢?你自己也說,那些學者的考據(jù)和論文說服了你,你相信這幅畫是真的?!眮啔v山大逼問道。

    “所以我這話還有后半句。如果那幅畫是真的——那么,達芬奇多了一幅可以出售的作品,收藏家賺了大錢,寫論文的學者賺到了名氣,嘉士德僅僅靠著傭金分成便盆滿缽滿,傳聞中買下這幅畫的沙特王室又獲得了一幅珍貴的收藏品。看上去是一個共贏的美滿場面?!?

    羅辛斯聳聳肩膀:“聽說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還要以這件事為題材拍電影呢,大概是類似《達芬奇密碼》什么的吧,我不太清楚。但我總覺得,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共贏的好事情,至少不是這件事?!?

    “您覺得受傷的是整個藝術行業(yè),對么?”

    安娜又開口了。

    她盯著羅辛斯看。

    “您覺得這件事整個過程里商業(yè)營銷的氣氛太濃重,拍賣會,好萊塢,市場炒作……種種因素全都集齊了,您不喜歡這個?!迸藛柕馈?

    羅辛斯用力的點點頭。

    “對我而言,那是達芬奇啊,連達芬奇都能忽然多出一幅畫來,那么其他人是不是也可以……嗯?!蹦腥俗チ俗ヮ^發(fā),“抱歉,我有點說不上那是什么感受?!?

    “虛幻感,對么?”女主持人偏過頭。

    “差不多?!绷_辛斯點點頭,“從學術上,那些論文里的推論一定程度的說服了我??蓮那楦猩?,我有一種不夠腳踏實地的感覺。我覺得更應該保守一些的?!?

    “就像海因里?!な├锫?。那位讀著《荷馬史詩》長大的商人兼考古學家,雇了一堆挖掘工人在小亞細亞平原上四處開挖,在土層下挖出兩個千年前的陶罐,就寫論文刊登新聞消息對著世界高喊,喂,所有質(zhì)疑我的蠢貨們,看看,我發(fā)現(xiàn)了‘特洛伊’?!?

    “他背負著學界的嘲笑,帶著那么強烈的想要找到特洛伊古城的欲望揮動了鏟子,當有一天真的從小亞細亞的地上挖掘出了點什么的時候,這一刻,他是真的找到了特洛伊,還是他真的相信自己找到了特洛伊?”

    “《救世主》就是藝術界的特洛伊古城,人們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不是真的特洛伊,只是把它當成特洛伊古城來看。人們無法百分之百確定那是不是達芬奇的畫,只是想要把它當成達芬奇的作品來看。”

    “但這就是考古研究啊。它是由活著的人研究死去的人的學問?!币辽從刃〗惆咽謴哪槀饶昧讼聛?,坐的更加正式了一些。

    她的手指垂落在膝間。

    眼簾微垂。

    安娜開口:“時光無法倒流。沒有人能再次親眼目睹特洛伊城在大火中熊熊燃燒時模樣,世上能找到五個百歲老人,卻沒有辦法讓他們手拉著手,穿過歷史長河,去看看16世紀的佛羅倫薩,去問問達芬奇他到底畫了幾幅畫。藝術史研究,考古研究就是這樣的。”

    “羅辛斯先生?!?

    安娜的語氣平緩。

    “不少情況下,人們注定沒有辦法得到百分之百確切的答案。所以,這是一個關于選擇的問題。選擇應該去相信些什么,應該懷疑些什么?!?

    “那么在得出能讓大多數(shù)人信服的結論以前,也可以讓它一直就這么爭論下去好了。特洛伊古城的真與假,一篇篇論文被發(fā)表出來,一篇篇論文又被推翻,至今為止已經(jīng)快要一百年了。還沒有得到一個確切的結論?!绷_辛斯攤開手,“關于《救世主》才討論了多久?五十年前它還只值45英鎊,20年前它還被認為是后世的仿作。幾年以后,它就被賣出了天價?!?

    他的聲音低沉的有些悲愴。

    “不該這么匆忙的。它不該被匆匆賣出去,更不該賣出五億美元的。真的?!?

    伊蓮娜小姐坐在旁邊。

    她既沒有附和著肯定羅辛斯的觀點,也沒有出言打斷或者銳評上兩句,覺得他的態(tài)度過于悲觀。

    她只是靜靜的聽著,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示意羅辛斯繼續(xù)自由的說下去。

    “繼續(xù),我在聽?!卑材日f道。

    “比起藝術神話,它表現(xiàn)的更像是金融神話或者財富神話。它給很多人指明了一條路,連達芬奇這樣的著名畫家,都能忽然之間,多了一幅作品出來……那么,其他畫家呢?其他作品呢?是不是有一條財富的捷徑在那里?”

    “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

    “而有些人,也已經(jīng)付出了實踐。”

    羅辛斯把目光落在顧為經(jīng)身上——“我不管學者們對于《救世主》的研究獲得了什么,也許是名氣,也許那個頂級的學者團獲得了什么豐厚的報酬,我不清楚內(nèi)幕。但我至少清楚,研究《救世主》的學者們,沒有一個人是那幅畫的持有人。他們至少應該從那五億美元里拿不到錢?!?

    “但你不一樣顧先生?!?

    “你既是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發(fā)現(xiàn)者,又是《亞洲藝術》上論文的第一作者。你難道要讓我不產(chǎn)生什么聯(lián)想么。那幅畫所賣出的每一分錢,都會進到你的口袋里?!?

    英國學者目光炯炯的看向顧為經(jīng)。

    “《救世主》的事情上,我沒有發(fā)聲,所以今天,我一定要來。我覺得這是我做為一個藝術學者評論家的責任?!?

    “我必須要向大眾揭穿這樣的騙局,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繼續(xù)發(fā)生下去了?!毒仁乐鳌芬簿土T了?!独子晏斓睦辖烫谩罚恳环恢婕俚睦嫌彤?,一位從來找不到任何歷史記錄的畫家,你說她是史上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畫家,她就是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畫家了?”

    “那我還說,這件事就是一場騙局呢!”

    “對,我認為你是一位騙子。顧為經(jīng)先生?!?

    羅辛斯笑了笑,笑意從他的眉角一點點的漾開,當面說出這句話之后,評論家先生仿佛把內(nèi)心的壓抑與郁結都一并笑了開去。

    他盯著年輕人的瞳孔,一個單詞一個單詞的說道。

    “沒錯。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知道酒井一成的女兒也是這篇論文的寫作者,可我依然要這么說。這篇論文是騙局,他,你,卡洛爾,你們的論文,包括《雷雨天的老教堂》本身,都是這個騙局的一部分?!?

    “是的,我沒有直接證據(jù)。但這就是我內(nèi)心的真實觀點,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告我誹謗?!?

    隨著他的話語出口,整個歌劇院都變得安靜了下來。

    羅辛斯則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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