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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意識到，爺爺真的老了。

東方式大家長極少會流眼淚的。

他們或許暴力，或許古板，或許“獨裁”，或許強硬又不講道理，或許會敲著拐杖讓家里的每個人都必須要聽自己的話。

但他們從不哭。

因為他們是屋中的頂梁柱，是家里的頂海神針，所以有什么苦，有什么怨，都得自己往心里咽。

他們不能對生活認輸。

他們一哭。

整個家就慌了。

自家老爺子是經(jīng)過事的，能白手起家，把自家破破爛爛的老畫鋪搞成如今這幅模樣，比起那些真正的大畫廊，顧氏書畫廊依舊是家破破爛爛上不得臺面的鄉(xiāng)村小店，在本地，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他年輕的時候搞二手藝術(shù)品交易，擺過地攤，被合伙人坑進警察局過，甚至在郊外收畫時被機關(guān)槍掃射過，一個兇猛的狗吃屎，撲進田梗邊的地溝里才撿了一條命。

爺爺也有過自己的高光時刻。

他賺過幾筆不算小的錢，買過二手豪車，曾脖子上掛著白毛巾，音響里放著《上海灘》，在仰光接近40度的高溫中，穿著許文強同款的大風衣在仰光河邊的公路上，開著車窗風馳電掣的駛過。

顧為經(jīng)相信那時老爺子一定不覺得熱。

滴在白毛巾上的不是汗水，而是他壯年時代的瀟灑與激情。

他甚至也有過幾次機會，去香江、日本或者大陸發(fā)展，只是因為家庭原因放棄了。

以前顧老頭一直吹牛皮，說當時他要是答應了，如今怎么也是個“大畫家”了。

顧為經(jīng)相信老爺子說的是心里話。

“大畫家”或許有不小的水分，但過的比現(xiàn)在好，終究是不難的。

顧老頭就是生活中那種典型的小地方的“能人”。

他們也許沒上過大學，沒什么文化，也沒什么見識。但他們卻有著自己的智慧和特殊的生存哲學，經(jīng)受的住風浪，也吃的起苦。

有油滑的一面，也有跟石頭一樣又犟又硬的一面。

他們心里有一口氣在頂著，要去掙命，去掙更好的生活。

只要這口氣在，他們永遠都是威嚴的長輩，是家庭這艘小船威嚴的舵手。

所以。

顧童祥面對顧為經(jīng)父親離開時，他會梗著脖子，敲著桌子，咆哮的威脅：“你要敢把顧為經(jīng)帶走，老子明天就去跳仰光河?！?

所以。

這些年來，盡管顧老頭又禿頭又賴床又喜歡刷那種尷尬的讓人扣腳趾的老年人短視頻。

但每當顧為經(jīng)看著爺爺對著鏡子捯飭著他的頭發(fā)，穿上三件套西裝，喝茶發(fā)朋友圈裝逼的時候，他都會覺得爺爺其實挺年輕的。

然而人老了，終究就是老人了。

那口什么事情都能扛的住，受的了的氣，還是散了。

顧為經(jīng)不知道，年輕了二十年，遇上了這種事情，老爺子會怎么做。

可能現(xiàn)在顧童祥已經(jīng)穿上西裝，拿上車鑰匙，提著禮物，想方設法的托關(guān)系找人去了，無論他有沒有人脈，無論是不是要傾家蕩產(chǎn)，他都要盡一切努力把顧林換回來。

也可能，顧老爺子會靠著他的“市井智慧”，意識到這將是一個無底洞，紅著眼睛把手機丟進仰光河。托著，捆著，綁著嬸嬸，拉著自己登上酒井大叔等待在機場的飛機。

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再也不回來。

但現(xiàn)在，顧老爺子只是坐在那里，一根又一根的吸煙。

他只是在那里哭。

真像是某種志怪里的神仙術(shù)法啊。

有些東方式的男人。

他們似乎被法力永遠定格在了強大的三十六歲。山上的神仙說，他們流多少汗，流多少血都沒有關(guān)系，就算頭發(fā)禿了，也能靠著抹生發(fā)劑，寄希望于重新長出來。

唯一的禁忌就是淚水。

只要有一滴恐懼的眼淚從眼角流下。

于是。

傾刻間，術(shù)法便破破功，法力所營造出的幻象就會全部散去，那些逝去的時光的威力就會他們身上加倍的顯現(xiàn)。

一瞬間。

他們就從強大的三十六歲，變成了一個皺巴巴的，紅著眼睛的，衰老的，無力的六十三歲的老頭子。

頭發(fā)痿掉了，還能抹生發(fā)劑。

心痿掉了。

涂抹再多的米諾地爾噴霧也長不回來。

他們擁有著六十歲的老邁，又恐懼無助的像是一個迷路的六歲孩童。

“別哭了?！?

顧為經(jīng)輕聲說。

嬸嬸和爺爺還在那里流淚。

“我說，別哭了?！鳖櫈榻?jīng)加重了語氣，“抽煙沒有用，哭也沒用！”

顧為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能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

人當然能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

但是。

此刻耳中他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和以前都不一樣。

顧為經(jīng)像是一個第三方的視角的旁觀者，在靜靜的聽著收音機里播放的錄音。

真奇怪。

顧為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竟然是那么的鎮(zhèn)靜。

明明他以為自己的語氣中帶有不耐煩的意思，但聽上去竟然一點都不憤怒，一點都不急躁。

那是一種清晰的命令口吻。

語氣不急不緩。

平靜而莊嚴，不必大喊大叫而威嚴十足，恍若是正在布道的僧侶。

大概是爺爺一瞬之間老去了。

從家里的頂梁柱，變成了遲暮的老人和迷茫的小孩子。

所以他必須不憤怒，不恐懼。

不急不緩。

平靜自若。

成為家里那個在命運面前，保持鎮(zhèn)定與尊嚴的人。

有人一夜之間老去。

也有人一夜之間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