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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五花陣柴嗣昌山寺定姻 一蹇囊秦叔寶窮途落魄

有詩寫道：“淪落不須哀，才奇自有媒。屏聯(lián)孔雀侶，簫筑鳳凰臺。種玉成佳偶，排琴是異材。雌雄終會合，龍劍躍波來?！比耸篱g的相遇結(jié)合，往往充滿機緣巧合，有時候刻意尋求，反而不如無意間的契合。唐公李淵是隋朝的得力大臣，竇夫人則是周朝的外甥女。當(dāng)年隋文帝篡奪周朝江山時，竇夫人年僅七歲，她曾躲在床下嘆息：“只恨我不是男兒身，無法拯救舅氏家族于危難之中?！比绱似嫒私Y(jié)為夫婦，自然會誕下不凡的子女。他們育有一女，年方十六，就像三國時期孫權(quán)的妹妹、劉備夫人那樣，不愛做針線女紅，偏偏喜好拉弓舞劍。唐公夫婦因此對女兒另眼相看，一心想為她尋覓一位優(yōu)秀的夫婿。當(dāng)時前來求親的人很多，但唐公覺得大多是平庸之輩，不肯輕易答應(yīng)，不過也一直暗中留意合適人選。

李淵一家暫居永福寺，他心里也惦記著女兒的婚事。只是在寺中整日閑坐，沒有正事可做，也沒有同僚朋友可以交談，只有族弟李道宗能聊聊家常，日子過得十分寂寞。而且身為尊官，一舉一動都有家丁伺候，和尚們也時刻關(guān)注，處處受到拘束。忍耐了兩天后，李淵決定到僧人的住所和廚房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一來看看寺里僧人的數(shù)量、房屋狀況，二來觀察一下禪規(guī)是否嚴格、功課是否勤勉。沒想到，籬笆和隔扇的縫隙中，不時有小沙彌偷偷窺探他的舉動。李淵剛往回廊走去，就有人趕緊向住持五空報告。五空輕手輕腳地跟在李淵身后，隨時準備應(yīng)答。走到廚房對面時，有寺里的雜役正在大聲喧嘩，五空遠遠地揮手示意他們安靜。李淵來到一處地方，問道：“這里庭院曲折，廊屋潔凈，是什么地方？”五空回答：“這是小僧的房間，懇請老爺進屋喝茶?！崩顪Y見和尚如此殷勤，便走進這間屋子，卻發(fā)現(xiàn)這不是普通的僧房，而是一間清凈的屋子，窗明幾凈，一塵不染，讓人感覺萬念俱寂。五空獻上茶水后，推開隔扇，屋子正對著舍利塔，塔上光芒耀眼，堪稱奇觀；李淵轉(zhuǎn)身又看到屏門上有一副對聯(lián)：“寶塔凌云一目江天這般清凈，金燈代月十方世界何等虛明”，側(cè)邊落款是“汾河柴紹熏沐手拜書”。李淵見這對聯(lián)詞氣高遠，書法剛勁有力，不禁點頭稱是，問五空：“這個柴紹是什么人？”五空介紹道：“他是汾河縣禮部柴老爺?shù)墓?，表字嗣昌。他在寺里讀書，看到僧人新建了這兩間小屋，就寫下這副對聯(lián)相贈，貼在了屏門上。過往的官員，很多人都稱贊這對聯(lián)寫得好。”李淵點點頭，對五空說：“長老先去忙吧?！?

當(dāng)晚，月光皎潔如白晝。李淵本就心事重重，被迫留在寺中本就無奈，哪里能安心入睡？他漫步在松樹下，又來到僧房，問：“住持睡了嗎？”五空急忙迎出來答道：“老爺還沒休息，小僧怎敢睡覺？”李淵說：“月色這么好，不忍心辜負。”五空提議：“寺旁有一條平坦的山岡，適合賞月。請老爺去走走如何？”李淵欣然同意：“那太好了?！蔽蹇战行P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李淵卻說：“這么好的月色，不用燈籠了。”五空擔(dān)心地說：“竹間小路崎嶇，不好走?！崩顪Y笑道：“我們帶兵出征，常在黑夜里走山路，這一尺來寬的路，就算有花影竹蔭，又怕什么？勞煩長老帶路，不用其他人跟著。”五空領(lǐng)命，帶著李淵前行。他們沒有去白天喝茶的地方，而是從旁邊的小門出去，沿著幽靜的竹徑，登上土岡。只見明月高懸，萬里無云；殿角直插天際，塔影倒在地上。遠處群山若隱若現(xiàn)，樹木迷蒙一片，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叫著，構(gòu)成了一幅靜謐的夜景。李淵觀賞了一會兒，正要下山，忽然看到竹林對面透出一點微弱的紅光，還傳來吟誦的聲音。李淵問：“長老是在做晚課嗎？”五空回答：“因為夫人分娩，擔(dān)心她身體虛弱，我已吩咐徒弟們暫停晚間功課。”李淵點點頭。轉(zhuǎn)過山岡拐角，出現(xiàn)幾間敞亮的屋子。李淵停下腳步問：“這聲音不像是念經(jīng)?。俊蔽蹇战忉尩溃骸斑@里就是柴公子讀書的地方，老爺白天看到的對聯(lián)，就是他寫的。”李淵聽那聲音洪亮有力，便拉著五空的手，輕輕走到讀書的屋子前，透過窗縫往里看，只見燈下坐著一位美少年，面容白皙，嘴唇紅潤；一把寶劍橫放在書案上，他正大聲誦讀，讀的卻不是儒家經(jīng)典，而是孫武、吳起的兵法。讀完后，少年拔劍起舞，神情瀟灑，旁若無人。舞完劍，他把劍放在桌上，喊道：“小廝柴豹，拿茶來！”

李淵見狀，悄悄走下臺階，心中暗喜：“天下太平的時候崇尚文治，世道混亂的時候需要武力。如今這世道，只念幾句儒家經(jīng)典有什么用？只有像這個少年這樣文武兼?zhèn)洌像R能殺敵，下馬能寫文書，才配得上我的女兒。而且日后我若有危難，他也能相助。”走過廊庭，李淵對五空說：“我看這少年相貌不凡，日后必有大成就。我有個女兒，已經(jīng)到了出嫁的年齡，端莊穩(wěn)重，不愛多言，還沒找到合適的夫婿，想麻煩長老做個媒人，讓他和我女兒結(jié)為夫妻。”五空恭敬地回答：“老爺吩咐，小僧一定盡力。明早我就請柴公子來見老爺，老爺和他聊聊就知道他的才學(xué)如何了?！崩顪Y說：“那再好不過?！彪S后李淵回到禪堂，五空也告辭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五空心里惦記著牽線的事，急忙起床，洗漱穿衣后，就來到柴嗣昌的書房。柴嗣昌見到他說：“長老這幾天很少來啊?！蔽蹇战忉尩溃骸靶∩@幾天一直在招待唐公李老爺，怠慢了公子?！辈袼貌闷娴貑枺骸袄罟珌磉@里做什么？”五空說：“李老爺奉圣旨，特許乘驛站車馬回鄉(xiāng)。十五日到了我們寺里，因為夫人在方丈室分娩，所以暫時住下，要等夫人身體恢復(fù)了再啟程?！辈袼貌謫枺骸拔衣犝f唐公向來有賢能的名聲，他為人到底怎么樣？”五空贊嘆道：“我見過那么多人，從沒見過像李老爺這么好的人。因為夫人在這里生產(chǎn)，怕血光污穢了寺院，他先拿出十兩銀子，讓我們買香在各殿焚燒。又在結(jié)緣簿上寫下捐贈一萬兩銀子，要重建寺院、整修山門。昨天中午，他到我的凈室喝茶，看到公子寫的對聯(lián)，贊不絕口；晚上和我一起賞月，聽到公子讀書聲，還特意到窗外看了公子一會兒?！辈袼貌龁枺骸澳鞘鞘裁磿r候？”五空回答：“就是公子讀完書，拔劍起舞的時候?！辈袼貌f：“那時候差不多一更天了?！蔽蹇沾_認道：“對，剛過一更?！辈袼貌穯枺骸袄罟f了什么？”五空笑著說：“小僧是來報喜的。李老爺有個女兒，十六歲了，端莊穩(wěn)重，還沒許配人家。他讓我做媒人，想把女兒許配給公子?！辈袼貌Φ溃骸盎橐龃笫拢荒茈S便說。不過我早就仰慕李將軍的大名，如果能成為他家女婿，就能時常向他請教，確實是件美事?！蔽蹇照f：“現(xiàn)在李老爺急著見公子，您現(xiàn)在就到佛殿去見他一面怎么樣？”柴嗣昌覺得不妥：“他是長輩大官，我怎能如此輕率求見？明天我準備一份禮物，再去拜見吧。”五空勸道：“他十分仰慕公子，不用準備禮物，小僧這就陪您去。”柴嗣昌這才說：“既然這樣，那我就跟你去。”他換了一身正式的衣服，在五空的帶領(lǐng)下來到佛殿，拜見李淵。李淵見到柴嗣昌，只見他：眉毛如彎月般飄逸，雙目似晨星般明亮。鼻梁挺直，牙齒整齊潔白。神態(tài)爽朗，氣質(zhì)如冰心玉骨般高潔；氣度軒昂，舉止有虎步龍行之姿。才華內(nèi)斂，一看就是尚未得志的公卿之才；能文能武，將來必是英俊豪杰。

李淵想用對待賓客的禮節(jié)招待柴嗣昌，柴嗣昌再三推辭，最后按照師生之禮坐下。李淵詢問他的家世，和他閑聊寒暄。柴嗣昌談吐不凡，應(yīng)答如流。李淵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柴嗣昌告辭后，李淵來到方丈室，把事情告訴夫人。夫人說：“這孩子雖然我們看著滿意，但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還是要和女兒說一聲才妥當(dāng)。”李淵不以為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就行，女孩子家懂什么？”夫人卻堅持：“不是這樣！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我們的女兒和尋常女子不一樣，她平時遇事有見識、有主見，和別人都不同。我去和她說說，看她的想法。如果她沒意見，心里也愿意，你就可以定下這門親事；要是女兒有點勉強，就先緩一緩。我看這孩子一時半會兒也不會被別家招為女婿，等我們到太原再做打算?！崩顪Y說：“既然這樣，你去問問她，我先出去了?！闭f完便走出了方丈室。

竇夫人來到外間，女兒見到母親連忙迎上。夫人將李淵想招柴公子為婿的事，詳細地跟女兒說了一遍。小姐聽完后沉默了許久，神情嚴肅地回答：“母親，按理說婚姻大事不該女兒多嘴，但這是一輩子的大事，關(guān)乎榮辱，如果草率決定，將來后悔莫及。父親說柴公子貌好才佳，但如今這世道，僅憑才貌不足以平定禍亂，若遇到患難，那些只會咬文嚼字的人，只能坐以待斃，有什么用呢？”夫人接口道：“你父親說公子劍舞得很好，月下看他舞劍，竟像一團白雪滾上滾下，想來他有些真本領(lǐng)?！毙〗懵犃耍⑽⒁恍φf：“既然這樣，讓女兒慢慢考慮，先別回復(fù)父親，等兩天再定議如何？”夫人答應(yīng)下來，出去回復(fù)李淵。小姐見母親離開，左思右想，既想親自去看看柴公子，又覺得不合禮數(shù)；若不去看，又擔(dān)心嫁錯了人，心里猶豫不決。這時，保姆許氏走到她面前，問道：“剛才夫人說的事，小姐拿定主意了嗎？”小姐說：“我正在想呢。”許氏說：“這有什么難的？只需如此這般，把他引來比試一番，就能看出他的真本事了?！毙〗懵犃?，點頭露出喜色。正所謂：“銀燭有光通宿燕，玉簫聲葉彩鸞歌?！?

再說柴公子自白天見過李淵后，覺得李淵對他禮貌謙恭、情意殷切，心中十分高興。但說到婚姻，因不知小姐的才貌，也不確定能否成，便暫時沒放在心上。當(dāng)晚，他正在燈下看書，房門突然“呀”的一聲被推開。公子抬頭一看，進來的是一個眼大眉粗、身長足大的半老婦人。公子起身問道：“你是誰？來這里做什么？”婦人回答：“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老爺夫人想聘公子為婿。但我家小姐不僅才貌雙絕，還喜歡讀孫吳兵法，六韜三略也都深入研究，發(fā)誓要嫁一個能文能武、足智多謀的奇男子。白天老爺夸贊公子才貌，又說公子劍舞得好，所以派我來告訴公子：如果有意結(jié)親，不妨在定更之后，到回廊西邊觀音閣后的菜園邊，看小姐排一陣。如果公子能識破此陣，才允許結(jié)親。”公子聽了，高興地說：“既然這樣，你先回去，等更深夜靜時，你來帶我去看陣?！痹S氏答應(yīng)后，便出門去了。

公子用過晚飯，聽到街上巡兵敲起了更鼓。庭院里的月色，比往日更加皎潔。他讀了一會兒兵書，又到庭院中賞月，不知不覺更鼓已敲過二鼓。公子心想，那婆子的話不知是真是假，正想進去睡覺，突然聽到一聲咳嗽，只見剛才的保姆遠遠站著，招手示意。公子叫柴豹從箱子里取出一副繡龍扎袖穿上，收緊腰間絲絳，帶上寶劍，讓柴豹鎖好門，跟著保姆來到菜園。原來觀音閣后有一塊很大的荒蕪空地，盡頭有一座土山，緊靠著閣后的粉墻，旁邊有個小門可以出入。公子看了一會兒，正要進去，許氏攔住說：“小姐吩咐，這兩竿竹枝算比試的轅門。公子先站在這里稍等，等她們擺出陣來，公子再看?！惫哟饝?yīng)，附耳對柴豹說了幾句。只見一個女子走出來，烏云般的頭發(fā)高高盤起，穿著繡襖短衣，頭上插著一支鳳釵，珠串垂在額前，手臂套著窄袖，手里拿著一面小小令旗，站在土山之上。公子問：“這不是小姐吧？”許氏說：“小姐哪是輕易能見到的？這只是小姐身邊的侍兒女教師，派她出來擺陣的?！痹掃€沒說完，只見那女子把令旗一招，引出一隊女子：一個穿紅的夾著一個穿白的，一個穿青的夾著一個穿黃的，都包著頭巾、扎著衣袖，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單刀，共有一二十個婦女。她們左盤右轉(zhuǎn)，排成一字長蛇陣。許氏問：“公子認識這陣嗎？”公子說：“這是長蛇陣，有什么稀奇！”只見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眾婦女四方兜轉(zhuǎn)，變成五堆，每堆四個婦女，持刀背靠背而立。公子仔細一看，只見紅一簇、白一簇，好似紅白雪花亂舞；青一團、黃一團，好似青黃鶯燕展翅。讓人錯以為是孫武子在教演女兵，又懷疑是顧夫人在排兵御敵。

等婦女們一字站定，許氏又問：“公子認識這陣嗎？”公子看了笑道：“現(xiàn)在又變成五花陣了?！痹S氏說：“公子既然認識這陣，敢不敢進去破陣，能走出來才算本事?！惫诱f：“這有何難！”急忙束起衣襟，拔劍殺進陣中。兩旁女子見狀，六口刀如閃電般砍來，公子急忙用劍招架。那五團婦女，見公子往東，便擋住東邊去路，將他往東邊圍；公子往西，她們又擁到西邊攔住。論柴公子的本領(lǐng)，這一二十個婦女本不難殺退，但一來怕刀劍傷了她們，二來隊伍中有個女子拿著紅絲棉索，眼看公子要退，就將錦索拋向空中，攔頭套來，險些把公子拖倒，所以公子只能招架，難以突圍。公子站定一看，只見閣子窗外掛著兩盞紅燈，中間有個玉面觀音，露出半截身子站在那里。土山上的女子只顧揮動令旗。公子拔劍直搶上土山，那女子忙將令旗往后一招，后邊鉆出四五個穿黑衣的婦女，持刀直滾出來，五花陣變?yōu)榱嚒９用ξ鑴ψo身，且戰(zhàn)且退，快到竹枝圍成的轅門時，五團女子又飛速圍上來，四五條紅錦套索在半空中盤旋。公子正危急時，只得喊：“柴豹在哪里？”柴豹聽見，忙從袖中取出一個花爆，點燃后向婦女們頭上拋去。只聽“砰”的一聲，花爆在頭上炸響，星火滿天。公子轉(zhuǎn)身看時，只聽“颼”的一聲，一支沒鏃的花翎箭射中他的頭巾，箭上系著一個小小的彩珠。公子借著月光細看，閣上的美人已不見蹤影，窗欞緊閉，那些婦女也都不見了。再聽更鼓，已敲過四鼓。主仆二人急忙回到書齋休息。

不久，雞聲報曉，紅日東升。柴公子還在熟睡，忽聽有人敲門。柴豹開門一看，是五空長老，引著他來到床前。五空說：“今早李老爺傳我進殿，說要擇吉日，用金幣聘公子為婿?！辈袼貌改冈缤?，便將家業(yè)交給得力家人，跟隨李淵回太原成親。后來李淵起兵攻打長安時，有一支娘子軍，便是柴紹夫妻二人率領(lǐng)的，他們的人馬其實從這時就開始籌備了。正所謂：“云簇蛟龍奮遠揚，風(fēng)資虎豹嘯林廊。天為唐家開帝業(yè)，故教豪杰作東床。”

不說李淵回太原的事。再說秦叔寶自十五日就出關(guān)，趕到樊建威的住處。樊建威問：“你抱不平的事，結(jié)果怎樣了？”叔寶將事情經(jīng)過一一說了，建威十分驚訝。第二天早飯后，兩人匆匆分了行李，各帶兩名犯人，分路前行。樊建威去澤州，秦叔寶進潞州。到州府前辦理公文時，見門口有系馬樁，便拴好黃驃馬，帶著兩名犯人進店。店主迎接，叔寶說：“店主，這兩個犯人是我押解來的，找個穩(wěn)妥的地方關(guān)鎖好?！钡曛鞔鸬溃骸盃斎粲芯o要事，吩咐小人，保管沒問題?！鼻厥鍖氃谔们白拢愿溃骸暗曛?，讓人把馬上的行李搬進來。馬卸下鞍轡，別揭掉軟替，走熱的馬，牽到槽頭喂些細料。再騰出一間干凈的客房給我住?！钡曛髻r笑說：“老爺，這幾間房只有一間是小店的門面房，輕易不開，只等下縣的官員來府里辦公事時才開。爺要干凈，就開上房給您休息吧?！笔鍖氄f：“好?！?

店主點著燈將行李搬進房間，擺上茶湯酒飯，滿臉堆笑地盡著殷勤禮數(shù)，站在秦叔寶膝旁斟酒，問道：“請問相公貴姓，小人好登記賬目?！笔鍖毚鸬溃骸澳銌栁?？我姓秦，從山東濟南府來公干，到貴府投遞文書。店主你姓什么？”店主說：“秦爺，您沒看見小店門外的招牌嗎？這是‘太原王店’，小人賤名示，就是告示的‘示’字。”秦叔寶說：“我與你既是賓主，也不好直呼你的名諱?！钡曛餍Φ溃骸斑^往的老爺們常把我的‘示’字顛倒著叫，喊我王小二?！笔鍖氄f：“這也是常見的稱呼。開店的都叫小二，做媒的都叫王婆，那我就叫你小二哥吧。我問你，蔡太爺這里領(lǐng)文投文需要耽擱幾日？”小二答道：“秦爺，這沒什么耽擱。我們蔡太爺是個才子，您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能領(lǐng)文。您在小店最多停留兩日。不過若秦爺要拜望朋友，或是買些土產(chǎn)禮物，那就是私事耽誤，與衙門無關(guān)了?！笔鍖殕柷暹@些細節(jié)，吃過晚飯，便關(guān)門睡下。

次日清晨，叔寶早早起來，洗臉裹巾，收拾好文書，到州府前給來文掛號。蔡刺史升堂受理投文，帶犯人見過，書吏將文書拆開放在公案上。蔡刺史看了來文，吩咐禁子松開犯人的刑具，讓解差領(lǐng)取刑具，次日早堂等候領(lǐng)取回批。蔡刺史將兩名犯人發(fā)往監(jiān)中收管，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寶領(lǐng)了刑具，回到住處吃飯，隨后在街坊、宮觀、寺院游玩了一整天。

十八日清晨，叔寶要進州府領(lǐng)文。但直到日上三竿的巳牌時分，衙門還沒開門，出入不見一人，街坊一片寂靜。許多大酒肆昨日還熱鬧非凡，今日卻都關(guān)了門，吊闥板沒掛起，門半開著。叔寶進店，見柜臺里有幾個少年在玩耍，便舉手問道：“各位老哥，蔡太爺怎么這么晚還不坐堂？”其中一個少年問：“兄臺不是我們潞州口音？”叔寶說：“小可從山東來公干?！鄙倌暾f：“兄臺難道不知道太爺公干去了？”叔寶問：“去哪里了？”少年答：“去并州太原了?！笔鍖氂謫枺骸盀槭彩氯ヌ?？”少年說：“因為唐國公李老爺奉圣旨特許馳驛還鄉(xiāng)，擔(dān)任河北道行臺，節(jié)制河北州縣。太原有文書知會屬下府州縣道的首領(lǐng)官員，太爺三更天接到消息，就公出去太原賀喜了?！笔鍖毿闹蓄D時明白：“這就是我在臨潼山救的那位李老爺了?！彼謫枺骸袄闲?，太爺幾時能回來？”少年說：“還早呢。李老爺是仁厚的勛爵，大小官員去賀喜，少不得要設(shè)宴款待，相知的老爺們聚在一起還要宴飲。路程又遠，多則二十日，少則半個月才能回來?！笔鍖毜弥@個消息，便不再多問，回到寓所，一日三餐，安心等著太守回來。

在外的人，住處就像家里一樣，日間無事，只能吃飯打發(fā)時間。但叔寶是山東豪杰，一頓能吃斗米，飯店哪能經(jīng)得起他這樣吃？一連十日，王小二的本錢幾乎都被秦瓊吃進去了。王小二的店本是接待公文差役的下處，如今官員不在家，沒人來往，招牌燈籠都沒掛出去。王小二在家和妻子商量：“娘子，這秦客人簡直是退財白虎星。自從他進門，太爺就出門了，幾兩銀子本錢都填了他的肚子。昨日他回來吃中飯，嫌菜蔬不好，就捶盤摔碗。我想開口問他要幾兩銀子，你總埋怨我不會說話，把客人都得罪到別家去了。如今還是你開口問他要吧，女人家說話重點，他也能擔(dān)待?！蓖跣《钠拮恿鲜仲t能，對丈夫說：“你別開口。‘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看秦爺也不像欠飯錢的人。要是潞州本地人，或許會短少銀子，但他是山東人，等官員回來，領(lǐng)了批文，肯定會結(jié)清店賬?！?

又挨了兩日，實在難熬，王小二只得自己開口。正巧秦叔寶回來吃中飯，小二沒擺飯，自己送了一鐘暖茶到房內(nèi)，進進出出后，傍著窗邊，陪笑對叔寶說：“小的有句話想說，怕秦爺見怪。”叔寶說：“你我賓主之間，一句話怎么會怪你?！毙《f：“連日店中沒生意，本錢短缺，菜蔬都不夠用了。想跟秦爺預(yù)支幾兩銀子用用，不知行不行？”叔寶說：“這是正理，你何必這么客氣？是我疏忽了，沒拿銀子給你，不然你哪能有這么長的本錢供給我？你跟我進房，我拿銀子給你?！蓖跣《B聲答應(yīng)，歡天喜地地兩步走進房里。叔寶從床頭取來皮掛箱打開，伸手進去拿銀子，卻像有泰山壓手一般，怎么也拔不出來。正所謂：“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

叔寶心中暗嘆：“‘富貴不離其身’這話果然沒錯。如今幾兩盤費銀子，一時忘在了樊建威那里，這可怎么辦？”叔寶的銀子為何在樊建威那里呢？原來秦叔寶和樊建威都是齊州公門豪杰，這次點他們二人押送四名軍犯去澤州、潞州充伍。當(dāng)時解軍的盤費銀兩由本州庫吏發(fā)放，庫吏知道他二人平素交好，又是同路差使，二來想在天平砝碼上討些便宜，便把銀兩一起發(fā)給了樊建威。在長安耽擱了兩日，出關(guān)后匆匆分路，兩人都不是斤斤計較的小人，沒把這點銀子放在心上。行李文書都分開了，唯獨銀子沒分，所以盤費銀兩都被樊建威帶到澤州去了。連秦叔寶都以為銀子還在自己身邊，兩人太過忘形，不分你我，這才出了這檔子事。如今答應(yīng)了王小二給飯錢，卻拿不出錢來，叔寶十分窘迫，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王小二見叔寶在掛箱里摸來摸去，心里也犯嘀咕：“不知是銀子多，他要挑整塊的給我？還是銀子少，他在里面摸索？”此時的秦叔寶，真是左右為難。

第07回 蔡太守隨時行賞罰 王小二轉(zhuǎn)面起炎涼

有詩嘆道：“金風(fēng)瑟瑟客衣單，秋蛩唧唧夜生寒。一燈影影焰欲殘，清宵耿耿心幾剜。天涯游子慘不歡，高堂垂白空倚闌。囊無一錢羞自看，知己何人借羽翰？東望關(guān)山淚雨彈，壯士悲歌行路難?！背Ｑ缘溃骸凹邑毑皇秦?，路貧愁煞人?！鼻厥鍖氁粫r大意應(yīng)了王小二討銀，等取銀子時才想起盤費都被樊建威帶去了。正著急時，好在摸到箱角有一包銀子——那是母親讓他買潞州綢做壽衣的錢，因是私事用度，才沒和朋友的盤費放在一起。叔寶只得取出這四兩銀子交給王小二，說：“先拿著，不用急著算帳，寫個收條吧?！蓖跣《昧算y子，喜笑顏開，照舊服侍，但秦叔寶卻滿心愁云——囊中空空，批文未領(lǐng)，若官府再拖延幾日，別說回家路費沒著落，王小二再要錢時又該如何應(yīng)對？他沒了游玩的興致，吃飽飯就靠在炕上發(fā)呆，只盼太守早日坐堂。

又等了兩三天，蔡刺史終于歸來。本州官員擺好儀仗，敲鼓聚集，四街應(yīng)役人員都到城外迎接。叔寶作為公門當(dāng)差，也隨眾人前往。在十里長亭，各官見過禮，蔡太守一路辛苦，乘著暖轎進城。叔寶心急，當(dāng)街跪下稟道：“小的是山東濟南府解戶，伺候老爺領(lǐng)回批?！贝藭r蔡刺史在轎內(nèi)半眠半坐，哪顧得上答理領(lǐng)批的人？轎夫和皂隸狐假虎威，呵斥道：“還不快起來！我們老爺沒衙門嗎？在這領(lǐng)什么批？”叔寶只得起身，轎夫卻走得更快了。叔寶暗想：“再拖一日，馬料盤費又要花二兩銀子。老爺一路辛苦，若再隔幾日坐堂，如何是好？”他快步上前，想讓轎夫走慢些，左手不自覺地拽了一下轎杠，不料轎子一側(cè)，抬轎扶轎的人都差點支撐不住，好在刺史是躺著，不然就要摔出來。刺史大怒：“如此無禮！當(dāng)我沒衙門治你嗎？”喝令皂隸拉下去打。叔寶理虧，在府前當(dāng)眾褪褲，被重責(zé)十板。本地衙門的人受刑，皂隸總會留情，但叔寶是外地人，無人照應(yīng)，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王小二第一個看到這場景，對妻子說：“這姓秦的也沒什么來歷，在我家住了個把月，還穿著那身衣服。公門里混的人連禮儀都不懂，今日惹了官，在州門前被打了十板?！贝淌愤M府后，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上去，雖叫著“你老人家”，卻沒了往日的和顏悅色，帶些譏諷道：“秦大爺，您不像公門豪杰啊，連官府的喜怒都不懂？好在蔡老爺寬厚，換了別的老爺，還不知怎樣呢！”叔寶哪受得了這話，喝道：“關(guān)你什么事？”王小二說：“打在您身上，當(dāng)然不關(guān)我事！我是說好話，給您拿飯去?！笔鍖氁欢亲託?，說：“不吃飯，拿熱水來！”王小二取來熱水，叔寶洗了杖瘡睡下，滿心煎熬，好不容易挨到天亮。

次日，叔寶忍著痛到府中領(lǐng)文，正所謂“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賢能，離家日久，早早升堂，文書堆積雖多卻賞罰分明，人人感佩。等公務(wù)將完，叔寶才跪下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lǐng)批?！睘楹畏Q“齊州劉爺差人”？原來叔寶腿疼心焦，一夜未眠，想到本州劉爺與蔡刺史是同年好友，借劉爺名頭或許能得些關(guān)照。果然，蔡刺史聞言怒容轉(zhuǎn)喜，說：“你是劉爺?shù)牟钊?？”叔寶?yīng)是，刺史道：“昨日你太魯莽，在府前打你十板，是為警戒將來?！笔鍖毜溃骸袄蠣敶虻脤?。”經(jīng)承吏取來批文，蔡刺史簽押后卻沒立即下發(fā)，心想：若劉年兄知道我打了他的差人，定會怪我薄情。于是叫庫吏從本州公費中支取三兩銀子，賞給叔寶作路費。少時庫吏取銀來，刺史將批文交直堂吏，讓“劉爺差人”領(lǐng)取，并當(dāng)眾說明賞銀三兩。叔寶叩謝，接了批文和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算帳，見叔寶回來，假惺惺道：“領(lǐng)了批文，餞行酒還沒備齊呢，怎么辦？”叔寶道：“酒就免了。”王小二又說：“閑著不如把帳結(jié)了？”叔寶道：“拿帳來算?！蓖跣《f：“相公八月十六到店，今日九月十八，八月大，共三十二日。按小店規(guī)矩，來和去的日子不算飯錢，算接風(fēng)送行，整三十日。馬喂細料，您三餐葷飯，一日一兩七錢，共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還欠十七兩?！笔鍖毜溃骸斑@三兩是蔡太爺賞的，先抵上。”王小二說：“還欠十四兩，事小，您也不用寫帳，直接兌銀子吧，我去拿天平?！笔鍖毭φf：“二哥且慢，我還不走。我有個朋友樊建威去澤州投文，盤費銀子都在他那。想必澤州馬太爺也去太原賀李老爺了，等他回來領(lǐng)了文，定會來會我，到時才有銀子還你?！蓖跣《焐险f“您住一年才好”，心里卻盤算：看他那幾件行李值不了多少銀子，一匹馬還要吃草料，就算去齊州討債，費時費力還未必能要回，不如扣下批文作抵押——批文是要緊文書，沒了它回不了衙門，不怕他不還錢。于是他假意關(guān)心：“批文是要緊東西，您若放房里，萬一鎖門出去遇上下雨，打濕了可是小店的責(zé)任。我讓妻子收在箱里，等您走時再交還?！笔鍖毭髦门淖饕獟叮瑓s只能隨口應(yīng)道：“好?！痹捨绰?，王小二已將批文遞到妻子手中，拿進房去了。

王小二又吩咐手下：“餞行酒別擺了，秦爺又不走，擺了像是趕人。直接拿便飯來?！笔窒聲?，飯菜頓時寒酸許多，小菜少了兩碟，收碗時摔摔打打，連早晨的面湯都是冷的。叔寶忍著白眼吃飯，無處可去，每天出城到官路等樊建威。古人云：“嫌人易丑，等人易久?！彼麖娜粘鐾较﹃栁飨拢灰娊痫L(fēng)送暑，黃葉飄落，車來馬往，卻不見樊建威的影子。第一天等不到，他在樹林里急得直跳腳：“樊建威啊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沒臉回店受那小人的閑氣了！”無奈等到晚，只得回去。其實樊建威本沒約在潞州相會，只是叔寶一心想著盤費在他那里，越等越心焦。第二天早晨又去，心想：“今日再等不到，傍晚我就到這樹林里，尋個了斷吧?！笨芍钡桨恚琅f不見人影，只有烏鴉歸巢，喳喳亂叫。叔寶滿心絕望，又想到家中老母，只得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一步一嘆，直到上燈后才進門。

叔寶回到住處，見房內(nèi)已點了燈，心里納悶：“今天怎么這么殷勤，老早就點上燈了？”駐足一看，只見屋里有人正吆喝著擲骰子喝酒。王小二從里面跑出來，賠笑道：“爺，不是我有意得罪您。今天來了批客人，說是販賣金珠寶器的，非要住您這間房。早知道這樣，您出門鎖了房門，也不至于出這事。我本想爭論，他們卻說‘主人家只管收房錢，誰住不是住？多給你房錢就是了’。我們這種開店的，一聽銀子兩字，就怕得罪了主顧?！彼D了頓，又說：“這些人直接進去坐下，不肯出來。我怕行李弄混，就把爺?shù)男欣畎岬胶筮呌撵o處了。您住了這么久，就跟自家人一樣，這撥客人想多賺點錢，只好委屈您了，您別見怪，您大人有大量?！?

叔寶多日沒見王小二這般和顏悅色，知道是因為要騰房給新客人，才說好話。他雖有英雄氣概，卻因欠著飯錢，只能忍著氣說：“小二哥，屋子隨你安排，有地方住就行，我不計較?！?

王小二點著燈引路，七轉(zhuǎn)八拐到了后院。他一路裝出不安的樣子，指著一處說：“就這兒了?！笔鍖毝ňσ豢矗氖强头?，分明是間挨著廚房的破屋：半邊屋頂露天，堆著一堆糯稻秸；半邊用柴草鋪了地鋪，四面漏風(fēng)，連掛燈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把燈放在地上；墻上裂著縫，用一片破缸片擋著風(fēng)。王小二又說：“秦爺先委屈住幾天，等他們走了，您再搬回內(nèi)房?！笔鍖殯]理他，王小二帶上門走了。

叔寶坐在草鋪上，把金裝锏抱在膝上，用手指彈著锏，低聲唱道：“旅舍荒涼而又風(fēng)，蒼天著意困英雄。欲知未了生平事，盡在一聲長嘆中?！闭?，忽聽門外有腳步聲，接著門閂“哐當(dāng)”響了一聲。叔寶雖一向?qū)櫲璨惑@，此時也忍不住發(fā)火：“誰敲門？你這小人，不認得我秦叔寶？我來的時候清清白白，走的時候也不會不清不白！何況文書、鞍馬、行李都在你家，我能跑哪兒去？”外面?zhèn)鱽砼勇曇簦骸扒貭攧e生氣，我是王小二的媳婦。”叔寶道：“聽說你向來賢淑，這么晚來做什么？”柳氏說：“我家那口子見識淺，見您少幾兩銀子，就口出不遜。您是大丈夫，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常勸他別這么勢利，他反把難聽話潑在我身上。這幾日沒敢親近您，剛哄我丈夫睡下，留了點晚飯給您送來?！?

叔寶聽了，眼中含淚道：“您就像淮陰的漂母，可憐落魄人給飯吃，只恨我秦瓊?cè)蘸蟛荒芊馔醢菹鄨蟠鹉?！”柳氏忙說：“我是小人之妻，不敢和君子相比，哪敢圖報答？只是看您暫時落魄，身上還穿著夏衣，潞州秋天風(fēng)大天冷，您看這衣服后背都裂了縫，露著皮肉，太不成樣子。飯盤邊有一團線，線頭拴著針，您明天找個避風(fēng)的地方，把衣服縫縫，遮遮身體，等澤州樊爺來了，換身衣服就好了。明天早上要是煩他嘮叨，不想吃早飯就出門，我攢了幾文錢在盤里，您買些點心墊墊肚子，晚上早點回來?！闭f完放下門閂，走了。

叔寶開門端進飯盤，見里面有一串三百文的皮錢、一團線和一枚針，還有一碗熱乎的肉羹——他剛到店里時說這肉羹好吃，頓頓要，自結(jié)了賬后，連菜飯都不周全，哪還有這湯？原來今天來了闊客，廚子做了肉湯，特意留了一碗。叔寶本不想吃，可餓得實在難受，只好連湯帶肉一口氣吃完。秋夜漫長，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瞇了一會兒，醒來天還沒亮。破屋四處透進殘月的光，他借著月光，把夏衣的破縫胡亂縫了幾針，披在身上，早早出了門。

他帶著三百文錢，頓時覺得有了底氣：想直接去澤州找樊建威，又怕遇不上，到時更難回來；又怕王小二疑心他不告而別。于是買了些冷饃饃、火燒，揣在懷里，到官道上坐著等。從早到晚，走來走去，太陽都快落山了，遠遠看見一個穿青衣、戴范陽氈笠、跨短刀、背掛箱的人，很像樊建威，等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接著又有幾個騎馬打獵的人沖過去，叔寶側(cè)身避讓，一只腳跨進人家大門，沒留意地上有個火盆，差點絆倒。

屋里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手里捻著素珠烤火，見狀上下打量叔寶，說：“漢子當(dāng)心些，看你凍得縮著脖子，坐過來烤烤火吧?！笔鍖毜懒寺暋按驍_”，便坐下了。婦人說：“看你儀表堂堂，怎么穿得這么單??？不像本地人啊?！笔鍖氄f：“我是山東人，等朋友沒等到，盤纏花光了，回不去了。”婦人說：“這樣啊，你隨便說個時辰，我給你算個小卦，看看朋友什么時候來?！笔鍖氄f“申時”，婦人掐指一算，說：“卦名速喜。書上說‘速喜心偏急，來人不肯忙’，人肯定會來，就是還早，得月底才有消息?！笔鍖殕枺骸袄夏棠炭谝粢膊幌癖镜厝?，姓什么？”婦人說：“我姓高，滄州人。前年老頭子去世，我就帶兒子搬到這里投靠親戚。”叔寶又問：“你兒子叫什么？多大了？做什么營生？”婦人說：“就一個兒子，小名開道，力氣大，喜歡舞槍弄棒，不務(wù)正業(yè)，經(jīng)常不在家?！闭f完起身道：“看你還沒吃午飯，我有現(xiàn)成的面飯?！边M去端出一大碗熱騰騰的面、一碟蒜泥和一雙竹筷，放在桌上請叔寶吃。

叔寶餓了一整天，又說了不少話，也不客氣，埋頭吃完，說：“承蒙老奶奶一頓飯，不知我秦瓊何時能報答？”婦人說：“看你這樣的漢子，將來肯定不是等閑之輩，說什么報答？殺人救人算報答，吃頓飯算什么？”這時街上已響起打更聲，叔寶點頭稱是，謝過出門。一路上心想：“可惜出門沒遇到一個知己朋友，反倒遇上兩個賢德婦人，解了我心頭的愁悶?！闭胫?，一路往回走。

再說王小二見叔寶一整天沒回店，起了疑心，對妻子說：“這姓秦的難道成仙了？沒錢還我，難道在別處有飯吃？”柳氏說：“人總能變通，說不定遇到熟人請他吃飯呢?！蓖跣《f：“就算這樣，我也得找人去討飯錢?！?

第二天清早，叔寶剛要出門，只見兩個穿青衣的少年迎進門來……

第08回 三義坊當(dāng)锏受腌臢 二賢莊賣馬識豪杰

有詞寫道：“牝牡驪黃，區(qū)區(qū)豈是英雄相？沒個孫陽，駿骨誰相賞？伏櫪悲鳴，氣吐青云漾。多惆悵，鹽車躑躅，太行道上?！边@首《點絳唇》道盡了英雄難遇伯樂的無奈。寶刀再鋒利，打動不了文人的心；駿馬再精良，對農(nóng)夫也沒什么用處；英雄就算有改天換地的本事，若無人賞識、敬重，反而還會遭人奚落。

這時，兩個少年走進店來，和王小二拱手打了個招呼，隨即轉(zhuǎn)頭問：“這位就是秦爺？”王小二連忙應(yīng)道：“正是?！倍吮阆蚴鍖毐骸扒卮蟾?，您好?！笔鍖毑幻魉?，到堂前與他們行拱手禮，邀他們上座，自己在主位相陪。王小二端來三杯茶，等大家喝過茶，叔寶開口問道：“二位找我有什么事？”二人回答：“我們在州衙當(dāng)小差，聽說秦兄是個痛快人，特意來求您高抬貴手?！笔鍖氂謫枺骸按嗽捲踔v？”二人說：“王小二在衙門前面開飯店多年，一直有忠厚的名聲。不知怎么一時糊涂，得罪了秦兄？大家都說您還在怪他，我們特來替他賠罪。”叔寶一頭霧水：“沒這回事啊，這話從哪傳出來的？”二人接著說：“大家都這么說，還說您因為怪他，連店帳都不肯還。您要是真怪他，干脆還了銀子，想怎么教訓(xùn)他都成；可要是不還，倒讓小人有了借口。”

叔寶何等聰明，一聽就知道是王小二找來的說客，坦然道：“不瞞二位，我根本沒怪他們夫婦。只是我身上沒錢，盤纏都在樊姓朋友那兒，他去澤州投文了，這幾天就回來，到時候自然會結(jié)清店帳?！倍藙竦溃骸扒匦值纳綎|朋友，大多性子直。等朋友來了，也得先吃飽飯才能辦事，可苦了開飯店的。繼續(xù)招待您，他本錢不夠；怠慢了您，又要說他勢利、嫌貧愛富?？腿司拖窭匣ⅲ鞒鋈?，誰還敢來？飯店都開不下去了。俗話說‘求人不如求己’，要是您朋友一年不來，您還等一年不成？您在衙門當(dāng)差，誤了公事是要被追究的，家里人也得跟著操心。凡事得自己想辦法?！?

叔寶聽了，如夢初醒，說：“多謝二位指教，我不等朋友了。我有兩根金裝锏，賣了還店錢，剩下的當(dāng)路費。”二人轉(zhuǎn)頭對王小二說：“小二哥，秦爺沒怪你，還打算賣金裝锏還你錢，你可得照舊好好伺候?！闭f完，也不通報姓名，抬手作別離開了。這情形，就像籠中的鸚鵡能說會道，可離了水的蛟龍卻難以騰飛。

叔寶到后院收拾金裝锏，王小二見狀，頓時起了貪念：“這姓秦的真狡猾，明明有兩根金裝锏，早干嘛不賣？非要我找人說情才肯拿出來。別讓他賣給別人，我哄他抵押在潞州，換了銀子先打發(fā)他走，等過些日子，我加點利錢贖回來。把上面的金子剝下來打首飾，給老婆戴上，剩下的金子換錢，我們夫妻發(fā)跡就靠這锏了！”他滿臉堆笑，跑到后院。

叔寶正坐在草鋪上，將兩條锏橫放在膝上。這锏原本就不是純金，是熟銅表面鎏金，從祖父秦旭傳到父親秦彝，再到他，已經(jīng)三代了。平日里掛在馬鞍旁，锏棱上的金都磨掉了，只有凹槽里還殘留著些許金氣。放在潮濕的草鋪上，表面生了銅綠。叔寶也覺得這锏拿不出手，只好找來一把干草，把銅綠擦掉，锏身這才重新煥發(fā)光澤。王小二哪懂這些，只看見金光閃閃，還以為有多少金子，趕忙說：“秦爺，這锏別賣！”叔寶問：“為什么？”小二說：“潞州有個隆茂號當(dāng)鋪，專收各種物件。您把锏抵押了換幾兩銀子，買點柴米度日，我照常伺候您。等平陽府的樊爺來了，您加點利錢贖回去就行?！笔鍖毐揪蜕岵坏觅u掉祖?zhèn)鞯慕鹧b锏，聽王小二這么說，正合心意，便答應(yīng)道：“正合我意，走吧，一起去當(dāng)锏！”

兩人來到三義坊，只見一戶大戶人家門口，黑色直欞內(nèi)掛著“隆茂號當(dāng)”的字牌。他們徑直走進去，叔寶將锏往柜臺上一放，力道稍重了些，當(dāng)鋪老板立刻露出不滿的神色：“哎！別把我的柜桌砸壞了！”叔寶說：“我要當(dāng)銀子?！崩习孱┝艘谎郏恍嫉溃骸斑@東西，只能算廢銅?！笔鍖毤泵忉專骸斑@是我的兵器，怎么能算廢銅？”老板嗤笑：“對你來說是兵器，可在我們當(dāng)鋪，這東西沒用，只能熔了做別的，可不就是廢銅？”叔寶無奈，只好認了：“就算是廢銅吧?！崩习迥脕泶蟪臃Q重量，兩根锏共重一百二十八斤。老板又說：“朋友，得扣點損耗?！笔鍖毑粷M道：“上面的金子都沒算，還扣什么損耗？”老板強詞奪理：“那點金氣能算什么？再說這兩個锏柄，根本不值錢，化銅的時候都燒成灰了，還是鐵櫪木的，死沉。”叔寶心一橫：“把那八斤零頭去掉，按一百二十斤算！”老板咬定：“這里銅多，好銅才四分一斤，算下來五兩少二錢，多一文都不當(dāng)?！笔鍖氁凰悖@點錢沒幾天就花完了，根本不夠回鄉(xiāng)，只好又把锏拿回去。王小二見狀，滿臉不高興。

回到店里，叔寶坐在房里愁眉不展。王小二像催命似的，又跑進來，說：“您再找找，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能當(dāng)？”叔寶沒好氣地說：“我在衙門當(dāng)差，除了兵器，哪有什么金銀珠寶？”小二冷冷道：“我可管不了這么多?！笔鍖毐槐茻o奈，問：“我這匹黃驃馬，有人要嗎？”小二眼睛一亮，說：“秦爺在我家住這么久，從沒提過賣馬。要說金裝锏，潞州人不識貨，真金都當(dāng)假的，哪懂兵器的價值？可要說馬，我們這兒是旱地，家家戶戶都要用到腳力。您這黃驃馬，腳力不錯，要是賣了，能早點回家，公事也不耽誤?！笔鍖殕枺骸百u了馬上就能拿到錢？”小二連忙說：“馬一出手，銀子就到手！”叔寶又問：“馬市在哪兒？”小二答：“就在西門里大街?！薄笆裁磿r候開市？”“五更開市，天亮就散了?！蓖跣《屍拮訙蕚渫盹?，叮囑叔寶吃飽，說明天五更得去賣馬。

這一夜，叔寶輾轉(zhuǎn)難眠，生怕錯過馬市，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五更，他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臉，梳好頭。王小二點著燈，把馬從馬槽牽出來。叔寶一看，心疼地叫出聲：“馬都餓成這樣了！”人被王小二冷眼相待，這馬的遭遇更是可想而知。自從欠了店錢，別說是精飼料，連粗草料都沒得吃，馬在槽頭餓得直叫喚。王小二妻子心軟，背著丈夫偷偷拿兩束長草丟進槽里，也不管馬能不能吃飽。好好一匹千里神駒，如今餓得蹄子開裂、鼻子歪斜，肚子腫大、毛發(fā)雜亂。叔寶滿心怒火，卻不敢發(fā)作，想說馬被餓壞了，又怕王小二無賴，反說人都沒吃的，還管馬做什么？只能輕輕拉著韁繩，牽馬往外走。

王小二打開門，叔寶剛出門，馬卻死活不肯邁腿，仿佛知道主人要賣掉它。這馬為何能察覺？原來它是龍駒神馬，通靈異常，平日里要是回家，三更天就備好鞍轡、捆好行李出發(fā)了；可要是牽它出門飲水吃草，從沒有五更天這一說。馬兩只前腿死死蹬住門檻，兩只后腿往后一坐，硬是不肯走。以叔寶的力氣，就算是猛虎也能拖走，可看著馬瘦得不成樣子，實在不忍心用力，只能輕聲哄著。王小二卻鐵石心腸，見馬不肯走，抄起一根門閂，朝著馬后腿狠狠打了兩三下。馬吃痛，猛地跳出門去。王小二“砰”地關(guān)上門，惡狠狠道：“賣不掉，就別回來！”

叔寶牽著馬來到西營市，馬市早已熱鬧起來，王孫公子們來來往往，不是買馬就是賣馬?？瘩R的人騎著馬來回馳騁，數(shù)不勝數(shù)。幾個人看見叔寶牽著馬走來，哄笑起來：“大家讓讓，窮漢子牽病馬來了，別撞倒他！”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盡是嘲諷。叔寶牽著馬在市場里轉(zhuǎn)了好幾圈，根本沒人過問。他望著馬，長嘆一聲：“馬啊，你在山東捕盜時，何等威風(fēng)！如今怎么變得這般垂頭喪氣？我又怎么能怪你？我堂堂七尺男兒，不也因為幾兩店錢，落得這般狼狽？”俗話說得好：“人當(dāng)貧賤語聲低，馬瘦毛長不顯肥。得食貓兒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币婚_始還是叔寶牽著馬走，后來馬拖著他往前挪。一夜沒睡，五更就出門，在馬市又無人問津，叔寶走著走著，困得直打盹。

天漸漸亮了，叔寶不知不覺走出馬市，城門大開，鄉(xiāng)下農(nóng)夫挑著柴進城來賣。潞州地處山西，秋收后的莊稼里，只有茹茹秸還帶著青葉。餓極了的馬看見青葉，一口撲過去，把賣柴的老農(nóng)撞了個跟頭。叔寶如夢驚醒，趕忙去扶。老農(nóng)身子硬朗，翻身爬起來，笑道：“朋友別急，我沒摔壞?！边@時馬正嚼著青柴，韁繩都拽不住。老農(nóng)問：“你這馬牽著不騎，慢慢走，是要賣嗎？”叔寶點點頭：“是啊，想找個買主?！崩限r(nóng)仔細打量一番：“馬雖然瘦了，但韁繩口還不錯！”叔寶正愁眉不展，聽老農(nóng)這么說，心里燃起一絲希望。

他趕忙問：“您是馬具店的，還是獸醫(yī)？”老農(nóng)笑著搖頭：“都不是，我今年六十歲，住在離城十五里的地方。這四捆柴一百多斤，我挑進城，肩膀都沒換一下，可你這馬輕輕一撲，我就摔了一跤，就知道這馬韁繩口好?？上悴皇煜ば星?，跑到這馬市來。這里買馬的，都是些嫌貧愛富的主兒?！笔鍖毑唤猓骸笆裁唇邢迂殣鄹坏闹鲀?？”老農(nóng)解釋道：“那些富貴人家的公子，買馬時都讓手下人帶著鞍轡，看中馬的毛色后，套上自己的鞍轡，試騎滿意了才買。他們哪肯買你的病馬慢慢調(diào)養(yǎng)？自古說‘買金須向識金家’，在這兒哪能賣掉病馬？你就是走上幾天，也沒人看一眼！”叔寶一聽，連忙說：“您賣柴也掙不了幾個錢。要是能帶我把馬賣了，事成之后，送您一兩銀子謝禮！”老農(nóng)大喜，說：“出西門十五里，有個單雄信員外，排行第二，大家都叫他二員外。他喜歡結(jié)交豪杰，常買好馬送給朋友，你這馬送上門，說不定正合他意！”

叔寶聽了老農(nóng)的話，恍如大夢初醒，心中暗自責(zé)備：“我真是疏忽了！在家時常聽朋友說‘潞州二賢莊的單雄信，是個廣納豪杰的人物’，怎么到了這里竟沒去拜見？如今衣衫破爛、面黃肌瘦，再去拜會，實在太遲了！真是臨渴掘井，后悔莫及?？扇舨蝗ザt莊，錯過這個機會，就再難有出路了，該如何是好？罷了，就當(dāng)是賣馬，別說是慕名求友吧。老人家，你帶我去吧，若真能賣掉這馬，一定送你一兩銀子。”老農(nóng)貪圖厚謝，把四捆柴寄放在豆腐店門口，對賣豆腐的說：“幫我照看一下?！彼鈸?dān)頭上有個青布口袋，裝著一升黃豆，本是進城換茶葉的。見馬餓得厲害，就把豆子倒在一個土坑里，扯了些青草拌在一起，讓馬吃了個飽。隨后，老農(nóng)拿著扁擔(dān)在前引路，叔寶牽著馬出了西門。走了約十幾里，果然看到一座大莊園，只見：碧流環(huán)繞，古木陰森。清澈的溪流中，魚兒往來穿梭；茂密的樹林里，鳥兒啼聲婉轉(zhuǎn)。小橋如彩虹橫跨水面，景色清幽雅致；高樓大廈連云而立，布局整齊壯觀。若非世代權(quán)貴之家，定是名門望族所在。

老農(nóng)挑著扁擔(dān)過橋進莊，叔寶在橋南的樹下拴馬?？粗R瘦骨嶙峋的樣子，他心里暗道：“自己都看不上的東西，怎么能指望別人買呢？”連日來心煩意亂，沒顧上牽馬飲水吃草、梳理鬃毛，如今馬的鬃尾都纏結(jié)在一起。叔寶卷起左手衣袖，按住馬鞍，用右手五指去分理馬的鬃毛。馬怕疼，扭過頭來，朝著主人亂扭鼻子，眼中竟?jié)L下淚來。叔寶一陣心酸，也不再梳理鬃毛，用手掌在馬脖子上輕輕拍了兩下，嘆道：“馬兒啊馬兒！你就像我的隨從一樣，曾在山東六府聲名遠揚，全仗你出力。如今我時運不濟，要把你賣在這莊上，你回頭時戀戀不舍，我卻狠下心賣你，反倒不如你重情??！”馬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四蹄踢跳，連聲嘶喊。叔寶在樹下長嘆不止，正所謂：“威負空群志，還余歷塊才。慚無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再說單雄信家資豐厚，秋收完畢后，正閑坐在廳前。見老農(nóng)把扁擔(dān)豎在窗扇門外，進門后垂手說道：“老漢進城賣柴，遇見一個山東人牽著匹黃驃馬要賣。那馬雖然瘦了些，但韁繩口還很有力。如今他牽著馬在莊外，請員外去看看?！毙坌艈枺骸翱墒屈S驃馬？”老農(nóng)答：“正是?！毙坌牌鹕?，帶著隨從出莊。

叔寶隔著溪水遠遠望見，單雄信身高一丈，容貌如靈官一般威嚴，頭戴萬字頂皂莢包金頭巾，身穿細褶寒羅衣，腳蹬粉底皂鞋。再看看自己，衣衫襤褸，實在狼狽，趕忙躲到大樹背后擦了擦手，抖下衣袖，擦干臉上的淚痕。雄信過橋后，徑直去看馬，沒先問人。他善于辨識良馬，撩起衣袖，用左手在馬腰上一按——雄信力大無窮，那馬雖筋骨強健，卻也紋絲不動。他又量了量馬從頭到尾，足有一丈多長，從蹄到鬃，高八尺；全身黃毛如金絲細卷，沒有半點雜色。這馬的妙處，正是：“奔騰千里蕩塵埃，神駿能空冀北胎。蹬斷絲韁搖玉轡，金龍飛下九天來?！?

雄信看完馬，才與叔寶搭話：“馬是你賣的？”單員外以為叔寶是販馬的，便不以禮相待，直接以“你我”相稱。叔寶卻只認自己是賣馬的，并非販馬人，答道：“小可也不是販馬的，這是自己的坐騎，因窮困潦倒，才想賣在貴莊?！毙坌诺溃骸安还苣闶琴I來的還是自己騎的，直接說價錢吧?！笔鍖氄f：“人窮物賤，不敢開價，只求五十兩銀子，夠充作路費就行?！毙坌诺溃骸斑@馬要五十兩也不多，只是太瘦了。要是喂精細飼料，花些工夫，還能養(yǎng)回來；若不吃細料，這馬就廢了。看你說得可憐，我給你三十兩銀子，就當(dāng)送你路費吧?！毙坌胚€了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身過橋要回莊，看起來并不十分急切想買。叔寶只好跟過橋來，說：“任憑員外給多少吧?！?

雄信進莊后，站在大廳的滴水檐前。叔寶見主人站在檐下，便只得站在月臺旁邊。雄信叫手下人把馬牽到槽頭，喂些精細飼料，再回來稟報。不一會兒，手下人在主人耳邊低聲回稟：“這馬厲害得很，把老爺胭脂馬的耳朵都咬壞了。吃下一斗蒸熱的綠豆，還在槽里搶水草吃，沒停過口?！毙坌虐蛋蹈吲d，卻故意裝模作樣地說：“朋友，手下人說這馬不吃細料了。不過我既已說出三十兩銀子，不好失信?！笔鍖氁膊恢R到底吃不吃料，隨口應(yīng)道：“但憑您吩咐?！毙坌胚M去取馬價銀，叔寶不是那種低三下四伺候人的性格，便走進大廳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