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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章 秋的記憶

（一）

雨珠在公路上炸裂成細小的皇冠，九月弓著腰，把帆布書包護在自行車筐的塑料袋下。剎車片摩擦的銹味混著玉蘭葉的腥甜涌進鼻腔，她忽然想起校醫(yī)室總飄著的雙氧水氣味——一種潰爛植物的味道。

車鏈第十三次卡住時，前輪碾過了什么柔軟的東西。九月單腳支地回頭，看見被碾碎的玉蘭花瓣正在雨水里舒展，像誰用橡皮擦去了半幅素描。車筐里的三本硬殼筆記本正在滲水，那是給三班李婷婷代抄的政治筆記，每千字能換周末學(xué)校外面早餐店的兩頓素包子。

后輪軸突然發(fā)出垂死的嗚咽，和小時候回德城老家閣樓木梯的斷裂聲驚人相似。九月捏緊車閘的手微微發(fā)抖，雨水正順著校服襯衫領(lǐng)口往里鉆。上周班主任把教師節(jié)購物卡塞進她作業(yè)本時，辦公室的吊扇也在發(fā)出這種朽壞的呻吟。她知道只要收下這張卡，周六放學(xué)后晚就能去精品店買那雙帶蝴蝶結(jié)的白色短襪，而不是蹲在車棚幫人抄筆記到手指抽筋。

雨幕中忽然亮起摩托車的遠光燈，九月慌忙把淋濕的筆記本塞進校服里。隔著潮濕的布料，圓珠筆字跡正在她胸口暈染成藍色的血管。后車輪終于徹底安靜下來，就像突然沉默的閣樓。她摸出褲兜里的五十元，正好是代寫五萬字的價格。

書包袋崩裂的瞬間，九月本能地弓起后背。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脖頸，她聽見線頭斷裂的脆響像某種不祥的征兆。圖書館借來的《文心雕龍》在懷里硌得肋骨生疼，可這痛楚反而讓她安心——至少那些泛著樟腦味的豎排鉛字還完好無損。

帆布包墜入水坑時濺起細碎銀光，仿佛無數(shù)面碎裂的鏡子。她正要俯身，忽然瞥見某片漣漪中浮起異樣的藍。練習(xí)本被污水浸泡得綿軟，如同褪色的記憶載體，其間某頁紙正緩慢舒展，像是瀕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扇動翅膀。

蹲下時褲腳邊浸透了雨水。她顫抖著指尖捏起那張紙，洇染的藍墨水在雨水沖刷下愈加模糊，唯有中央幾行字跡頑強地存活下來：“……追到那只藍風(fēng)箏時，我看見阿塞夫他們舉著銅拳套……”字跡到這里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行歪斜的小字：“為你，千千萬萬遍……”

路上的積水突然泛起漣漪。九月猛然抬頭，十七歲的雨和兩年前的雨在記憶里轟然相撞。那年春天教室后排總飄著修正液的味道，扎羊角辮的女孩把《追風(fēng)箏的人》塞進她手里：“阿富汗小孩也玩風(fēng)箏哎！”小文總愛用藍色圓珠筆在課本空白處續(xù)寫故事，說哈桑應(yīng)該有個妹妹叫阿蓮。九月忽然把濕透的紙頁貼在心口，練習(xí)本上暈開的藍墨水在白色襯衫綻開鳶尾花的形狀。

金屬鏈條在九月掌紋里刻下深紅的凹痕。她跪在地上，手指正與生銹的自行車鏈搏斗，機油順著虎口爬進袖管，在肘關(guān)節(jié)處凝結(jié)成黑色的痂。路燈突然亮起，她抬頭時睫毛掛著雨珠，透過搖晃的水簾，看見櫥窗里水晶天鵝正將七彩光斑投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書脊上。

雨滴懸停在半空。她看見副駕駛座上林小圓耳垂的碎鉆，像星子落在雪原。真絲校服領(lǐng)結(jié)松垮地垂著，露出半枚粉色吻痕——這痕跡本該出現(xiàn)在生物課本第38頁，在講解靈長類動物求偶行為的插圖旁。車內(nèi)暖氣在玻璃上呵出白霧，林小圓纖細的指尖正劃過平板電腦，指甲是今春最流行的霧霾藍。

泥水在剎車聲中綻成透明翅膀。九月忽然想起上周去書店還教輔時，額頭抵著櫥窗留下的圓形水漬。那些水晶制品永遠陳列在恒溫箱里，不像她修理的鏈條，總會在雨季長出褐色的銹。此刻飛濺的雨珠正折射出無數(shù)個林小圓，每個棱面都映著修理廠斑駁的墻，直到某個角度突然裂開細紋——就像她今晨發(fā)現(xiàn)自行車輻條斷了兩根時，車鈴在晨霧里發(fā)出的那聲嗚咽。

九月把修好的鏈條裝入一個黑色塑料袋，這可是可以當(dāng)“廢鐵”來賣的。她攤開手掌，發(fā)現(xiàn)指縫里的油污被雨水泡發(fā)，正沿著掌紋緩緩流淌，像一條條黑色的小溪奔向命運預(yù)定的河口。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淚痕般的紋路。九月縮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潮濕的校服布料黏在后頸，像條冰冷的舌頭。她將深藍色外套翻過來蓋住左袖的裂縫——那是上周被鐵絲網(wǎng)勾破的，綻開的線頭總讓她想起以前生物書上被劃開的青蛙肚皮。

窗外的泡桐樹在風(fēng)雨里搖晃，將斑駁的綠影潑進教室。手抄本攤在課桌上，鋼筆字跡正被雨水泡得發(fā)脹。“Not a word……”的字母“o”最先暈成墨色旋渦，接著是“between”的“e”，像被踩碎的蝸牛殼。九月用食指按住那個正在融化的單詞，指腹立刻染上靛藍色的血。

以前同桌總把英語作業(yè)抄在活頁紙上，用回形針別在她筆記本最后一頁。那些歪斜的字跡會從“brilliant”的“i”上滲出墨點，仿佛字母表里藏著她的結(jié)巴。直到某天活頁紙變成了撕碎的報紙，新聞標(biāo)題碎片般散落在她抽屜深處。

講臺上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粉筆灰混著潮氣凝成蒼白的霧。九月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裂縫，想起高一同桌退學(xué)前的那個黃昏。她們蹲在器材室后面分食檸檬糖，夕陽把同桌的睫毛染成金色。她教九月用她們鎮(zhèn)上的方言說“沉默”，舌尖要抵住上顎輕輕顫動，像含著一片將落未落的雨。

走廊傳來模糊的腳步聲，九月慌忙合上手抄本。封面上的水漬已經(jīng)泅成深藍的島嶼，邊緣浮著半透明的泡沫。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就像那天看著同桌抱著紙箱走出校門時，胸口淤積的鉛塊壓住了所有音節(jié)。

雨聲漸密，掛鐘的秒針卡在七點二十五分。九月把臉埋進潮濕的衣袖，鼻腔里泛起鐵銹味。手抄本里的字母正在黑暗中緩慢游動，拼湊出無人認領(lǐng)的對話。當(dāng)放課鈴撕裂雨幕時，她終于聽見那些沉沒的元音在雨滴里輕輕炸開，像多年前卡在喉間的石榴籽，在寂靜中迸裂成鮮紅的沉默。

（二）

鐵皮電扇在教室后窗嗡嗡轉(zhuǎn)動，扇葉切割著九月的倒影。作文本上歪歪扭扭爬著“我的外婆”，最后那個“婆”字被鋼筆戳出個窟窿。林小圓的影子斜斜罩過來時，九月聞到了雨后的紫陽花味道。

“擦擦汗?！彼n的指尖夾著淡紫色紙巾，指甲上綴著細碎的星星。九月盯著自己手背上干涸的墨漬，突然發(fā)現(xiàn)校服第二?？圩硬恢裁磿r候崩開了。水泥地縫里鉆進來的風(fēng)舔著腳踝，吊扇把她的影子絞碎成蝴蝶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