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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張張臉。
那一只只的眼眸。
這命運的注視。
這人間的喧囂。
豪哥恐懼這個世界,他認為這個世界是陰暗的,是沒有光明的,陳生林教顧為經(jīng)畫下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的時候,他認為來自圣母瑪利亞的暗光會永遠籠罩著這片土地,這是命運無法逃脫的詛咒。
一切人都只是命運的傀儡。
所以。
豪哥在這幅畫,在那些蕓蕓眾生的注視中感受到了恐懼。
他在光暗交錯之中,隨著思想的延伸,隨著心的延伸,他覺得看到了一張苦痛的,驚惶的,不安的,垂死的臉。
他看到了恐懼。
光頭仇視這個世界,他習慣了用暴力說話,他習慣了欺男霸女,習慣用拳頭碾碎小人物的尊嚴。
所以。
這個世界也在仇視著他。
他的心思遠遠沒有豪哥細膩,他并不懂藝術(shù)品,也并不懂欣賞印象派。
但好的藝術(shù)品無需欣賞,可以只用心去感悟。
他的感觸遠遠比豪哥更簡單,也要比陳生林更加直接。
他只是本能的討厭這幅畫,討厭那些陰沉沉的色彩,討厭那些冰冷的,注視著他的眼神。
他捏緊了拳頭,手放在腰帶上的配槍,卻無法讓那些畫上的臉,那些畫上的人低下頭去。
所以……
這個把洛可可當成春宮圖來喜歡的壯漢,本能的厭惡那些陰森森的調(diào)子,厭惡這種畫法,他覺得這幅畫分明是對他們的挑釁與敵視。
他難以抑制的覺得這幅畫畫的很是“放肆”。
而顧為經(jīng)。
顧為經(jīng)愛這個世界。
就算命運真的對他不好,可這個世界也真的有很多愛他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可愛的人。
有禿頭的爺爺,有童趣的曹老先生,有嘴巴超毒的金發(fā)阿姨,有對他很好的樹懶先生,有胖胖的,圓滾滾的酒井大叔……
有對他說,別害怕,我就在這里的蔻蔻小姐。
這個世界有那么多可以去愛的人。
所以。
顧為經(jīng)在人間喧囂中聽到溫暖,感受到了勇氣。
這個世界這么的充滿熱意,他好希望、好希望能幸幸福福的和可愛的人,和愛他的人,一起長命百歲。
但是。
如果走下去的代價是讓自己變得陌生,是讓那些曾充滿熱意的看著自己的眼神變得陌生,讓自己沒有辦法再用充滿熱意的眼神看著他們。
那么。
顧為經(jīng)也可以嘗試著去大著膽子,嘗試著像那位畫上的《奧菲利亞》一樣,哼著歌,平靜的躺進溪流之中。
畫上的是屬于他的死亡。
也是屬于他的抗爭。
陳生林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一件事情。
這幅畫從不是《命運審判》,從不是《地獄烈焰》,從不是《天使的憤怒》或者別的什么。
這幅畫是《人間喧囂》。
他是關(guān)于人間的畫。
顧為經(jīng)是在用畫筆迎接一場風暴,而非想用畫筆去召喚一場風暴。
“豪哥,你錯了,這幅畫不是我對命運的召喚……”顧為經(jīng)頓了頓,把手掌里那顆致命的毒藥握在手心。
“這幅畫?!?
“它是我對命運的回答?!?
或許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劑,或許神靈是心靈的庇護所,但這個世界上是有人可以不需要麻醉劑就能直面苦痛的,也是有人不需要庇護所,依然可以直挺挺的站在陽光下,站在風雨中的。
勇敢與皈依無關(guān)。
勇敢只與相信有關(guān)。
顧為經(jīng)又想起曹老畫中的那一張張臉。
想起行軍中的軍歌。
想起風雨中,在即將決堤的洪水中,跳向咆哮的江面的迷彩服人墻。
他們的臉中,他們的眼神,他們的聲音,都有著某種共通的東西,共通的勇氣,跨越了宗族、宗教、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
曹軒認為這些臉,這些眼神,意味著希望。
顧為經(jīng)則認為,這些臉,這些聲音,便構(gòu)成了人間。
“如果我今天死去了,我倒在這里,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明白的告訴你,我們不一樣?!?
顧為經(jīng)對陳生林說道。
“我所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告訴你,你注定無法獲得安寧。你將永遠受到恐懼的審判,直到你生命中的最后一秒。”
“直到永恒。”
“這是恐懼對你的審判,這是你的內(nèi)心對你的內(nèi)心的審判?!?
“豪哥,不要裝了,你是一個非常缺乏安全感的人。你曾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強大了,你有這間看不到盡頭的莊園,你有前仆后擁的小弟,有遍布街頭的打手,賬戶上有數(shù)不清多少個零的美元。”
“但在今天,在你快要死的這一刻,你突然害怕了。你又變成了那個無助的鄉(xiāng)下孩子。因為你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小弟,打手,金碧輝煌的莊園,還是賬戶上幾十億的美元,這些東西在死亡面前,都不再能夠帶給你任何的安全感?!?
“你想要做好事,你燒香,你念佛。你對我這么耐心,你說你喜歡蔻蔻,蔻蔻把檔案拍在你臉上,你都不生氣。不是因為忽然之間你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好人了。而是因為忽然之間……你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了?!?
顧為經(jīng)的聲音平靜而安寧。
它充斥在陳生林的耳邊。
它壓過了呼吸聲,壓過了他的心跳聲,壓過了世間的所有嘈雜和喧囂。
“如果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病好了,如果你還有二十年的壽命好活,那么你就會立刻變回那個恐怖的教父。我拒絕你,你就會砍掉我的手,你就會讓人往我爺爺?shù)哪樕蠞娪湾?,你就會把阿旺剝了皮放在我的床上。蔻蔻的父親調(diào)查你,你就會眉頭都不皺一下的殺了他的女兒,再把一縷頭發(fā)用信封寄給她的父親?!?
“這才是正常的你會做出的事情?!?
普通人就是普通人。
普通人就是無力的,就是渺小的,就是如同草芥浮萍一樣無足輕重的。
普通人無法將相國寺外那么粗的一棵樹,一下子就倒拔出來,無法三拳打死鎮(zhèn)關(guān)西這樣的黑社會,更無法去敲上高衙內(nèi)三百下禪杖。
但普通人也可以站在錢塘江的岸上。
對著命運揮舞著禪杖,去做神明般的怒吼,去仰天大笑。
這不是野獸的憤怒。
這是人的尊嚴。
顧為經(jīng)挽著蔻蔻的手,把毒丸放在掌中。
“你很強大,你強大的像是命運,但你卻有一顆恐懼的,充滿不安全感的,懦弱的內(nèi)心。我站在這里,我就是在告訴你,我們害怕,但我們不怕?!?
“我們害怕失去彼此,但我們不怕你?!?
“我們將永遠在一起?!?
“你……你就是太認真了?!标惿执罂诖罂诘拇鴼?。“年輕人總是把這個世界看得太單純?!?
中年男人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想到了什么。
“很多很多年前,我在,我在還是一個很落魄的街頭畫師的年代。我曾在你家書畫鋪里見過你爺爺。你爺爺知道了我是個畫仿品油畫的,他卻只是對我笑笑,沒有多說什么?!?
“你爺爺就要比你明白真實的社會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等再過些年,等你長大了,多經(jīng)歷些事,你也會明白,有些時候——”
“不。我不知道我爺爺那時怎么想的,但我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從自己家里偷走一顆橘子吃,和讓一個人靠偷竊偷成億萬富翁完完全全不是一個概念?!?
“我爺爺可能只是想給你一些善意。可能只是想給你一個學畫的機會。給一個落魄的人學習的機會大概不會是什么壞事。但他知道如今你成為了這樣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后悔自己的選擇的?!?
“豪哥,認清楚一點。不要教父裝的把自己的騙過去了,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你是壞人,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我還以為,你這樣的黑道大哥,至少會有一點勇氣,去面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呢。你——”
顧為經(jīng)一字一頓的說道。
“你惡貫滿盈?!?
“不,你誤會了,我沒有做什么真正的壞事,我只是洗錢,我只是洗錢而已,真正沾血的生意,我是不去碰的——”
中年男人的語氣嘶啞的說道。
他再解釋,他再辯白。
他沒有必要向顧為經(jīng)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辯白,顧為經(jīng)也沒有資格去聽陳生林這樣大人物的解釋。
但顧為經(jīng)明白。
對方是在向命運解釋,是在為自己的人生辯白。
“什么叫真正沾血的生意,什么叫不沾血的生意呢你覺得販賣戰(zhàn)爭是真正沾血的生意,你覺得替那些販賣戰(zhàn)爭的軍火商洗錢,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你覺得政府又無能,又黑暗,搞的民不聊生,但你覺得替那些腐敗官員洗錢,拉攏那些人,把更多的人拉下馬,原來就是不沾血的生意了么”
顧為經(jīng)忍不住笑了又笑。
顧為經(jīng)從來沒有覺得,豪哥這么幼稚過。
他知道這不是幼稚。
這只是逃避。
這個世界真是黑色幽默。
在過去的六個月里,一直都是顧為經(jīng)拼命的逃。
豪哥像是用火柴棍困死桌子上的一只螞蟻一樣,輕描淡寫的便把他逼上了絕路。
如今。
顧為經(jīng)似乎已經(jīng)被豪哥完全束縛住了,困在了西河會館的畫室之中,隨意便能掌握他的生死。
但是。
無論是豪哥,還是命運,它們都只能掌握一個人的生死。
當這一天來臨,當顧為經(jīng)終于準備好站在那里,去面對死亡的那一刻。
他靈魂如插雙翼。
他自天性騰空。
于是。
竟然變成了看似強大的豪哥在一路逃,在一路的爭辯辯白,而顧為經(jīng)在一路追。
他無比強大,又無比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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