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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年人不喜歡被教訓(xùn),也不耐煩去聽長者的說教,曹老打電話來,不是想要教訓(xùn)我做個苦行僧,他只想把他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和我說說那些真實的人生經(jīng)驗?!?

    “而真實的經(jīng)驗就是——”

    顧為經(jīng)的嘴角略微抿了抿。

    “曹老先生和我說,他也從來都不是一個苦行僧?!?

    “他和我說,別信報紙和藝術(shù)評論上那些,說他玉潔松貞,是個多么多么無欲無求的人,都是媒體為他美化了而已。媒體總是喜歡替有名的文人墨客構(gòu)建虛假的社會形象,大家心目里,大藝術(shù)家往往是一群品格無瑕的圣人?!?

    “他們只需要傳唱李白‘仰天大笑出門去’的詩句,卻不愿意宣傳詩仙想盡各種辦法,求官求了一輩子,卻郁郁不得志的那一面?!?

    “曹老和我說,如果我在心中,他是擺在宗廟祭臺上的那種香火繚繞的道德圣人,那么,我一定會失望。真實的他喜歡住大房子,不喜歡陋室草棚。他講究享受,跑到德國來教書,還住在一比一仿造的蘇州園林里?!?

    “他也喜歡賺錢,一幅畫能賣2000萬美元,壓其他畫國畫畫家一大頭,他可開心了。他也喜歡名,威尼斯雙年展沒給他頒金獅獎,他一直可不開心了,這么多年來,從來都沒有答應(yīng)過,去威尼斯雙年展做過評委或者組委會嘉賓。”

    “曹老說,他甚至對藝術(shù)精神與原則都沒有那么虔誠的堅持。前一陣子,《油畫》雜志的布朗爵士想要拉攏他,用來大舉打開東方的藝術(shù)市場。曹老是不太想答應(yīng)的,不過他還開了個10億刀的簽字費?!?

    “要是對方的董事會真覺得他這個老骨頭值這個錢,他也就認(rèn)了,做點壞事也不打緊么。曹老說,你看,他心中的小算盤打的可精明了?!?

    豪哥又笑笑。

    聽上去,曹軒先生真是一個相當(dāng)有趣的小老頭。

    “老先生專門告訴我,酒色財氣莫沾身這種東西,聽聽就好了。人是很難一輩子都拒絕誘惑的,他甚至想象不到,世界那些著名的大畫家,哪個人真的能活成沒有一絲煙火氣的神仙樣子。他自己也不行?!?

    “他不喜歡畢加索的放浪行骸,可他這一生也不是個老和尚,甚至曾不止一個為了某個女人而被迷的神魂巔倒過。哪怕他老師當(dāng)年在六國飯店里,捧角兒的時候,也是一把把的金銀珠玉往上邊扔,沒比如今的明星粉絲們矜持上多少。”

    “他整天批評林濤教授戒不了酒,沒出息,可是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饞兩口酒,在巴黎留學(xué)的時候,威士忌喝的可兇了。后來得了一場大病,肝不好了,醫(yī)生說再喝酒就別要命,他才依依不舍的給戒了。就算如今,碰上給采訪啊,酒會呀,他還是會趁著沒人管著,稍稍抿上兩口?!?

    “比起報紙上那個無欲無求的老先生,他告訴我的,這才是更加真實的他。曹老說他這輩子真的過的蠻快樂的,好酒,好錢,好名,好利,好享受,好一切漂亮的事物,有自己的小算盤。也喜歡隨心所欲。

    “他說——”

    “這才是真正的曹軒的樣子。”

    豪哥默默的聽著。

    沒有表示任何一絲的不耐煩。

    媒體總會給人加上濾鏡。

    或美化,或丑化。

    或捕風(fēng)捉影,只得一鱗半爪。

    而這種話,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在什么采訪,什么藝術(shù)家年表里能讀到的。

    甚至旁觀者寫的回憶錄里,也未必會有所記載。

    大概只有真被老人家當(dāng)成了親近的自家晚輩,才能夠親耳聽到這般深刻的本人自我刨析。

    如非這此機(jī)緣巧合。

    縱然他是仰光的黑道教父,此般近乎于大藝術(shù)家直指本心的回憶。

    他同樣這輩子都沒有機(jī)會能得知。

    “曹老爺子告訴我,自由,就像是在你的心里畫上一個圈。這個圈越小,你就會越古板,越無趣,反之,這個圈越大,你的人生也就越有失序和墮落的風(fēng)險。他不希望我的圈畫的太小?!?

    “太小了,人就成木訥的機(jī)器了。心被釘死在樁子上,你還沒有真正的活過,就把自己刻進(jìn)了墓碑里。古往今來,他就沒聽說過哪個苦修士或者只會照本念經(jīng)的和尚,能搞的好藝術(shù)的。傳說中,懷素和尚還無酒不歡呢。”

    “沒有喝過酒的人,是不知道醉的味道的。另外,人畢竟只活這一輩子,曹老說,小小年紀(jì)真活的看破紅塵,也太虧了不是?但是,這個界限在哪里,你必須一開始,就非常清醒的為自己框定,畫好。別交給自制力去糾結(jié)掙扎?!?

    “豪哥,您剛剛說,很欽佩曹老先生的自制力。那天,曹老卻告訴我,如果那通電話里,有什么東西稱的上是他要對我的說教的話。那么恰恰就是——不要相信自制力這種東西,他九十年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告訴他,自制力是非常不靠譜的事情?!?

    顧為經(jīng)的指尖在電話后殼上輕輕敲擊。

    “您知道曹軒老先生是什么年代生人么?”

    “上世紀(jì)初。”

    “是的,曹軒老先生和我說,他年輕的時候,和老師去上海灘,民國時那里的舞廳總有白俄的老妓女出沒。這些人都是一戰(zhàn)后逃難流落到上海的?!?

    “她們中有不少,都是曾經(jīng)的統(tǒng)治階級的貴族小姐?!?

    “她們會畫畫,會跳華爾茲和小步舞,會彈鋼琴,會讀波德萊爾的詩和雨果的,每年秋天,她們會坐著火車的頭等包廂,從圣彼得堡出發(fā)穿過普魯士的大平原,最終正好在雨季結(jié)束后的七月,抵達(dá)巴黎?!?

    “她們在那里看戲劇,開沙龍,在麗茲酒店住上幾個星期,順便再買光夏奈爾衣帽店里的女裝(注)。甚至法語說的比俄語還流利?!?

    (注:住麗茲酒店,在夏奈爾衣帽店里買東西,都是深受十九世紀(jì)歐洲貴族們喜愛的潮流生活的一環(huán)。)

    “這些人都曾受過世界上最好的教育,信奉非常保守的東正教。就是傳統(tǒng)中所謂優(yōu)雅的精英階級的一環(huán),也是那種‘生而高貴’的人?!?

    “一開始,她們只是在舞廳里給人彈彈鋼琴,然后開始陪客人喝酒,陪人看戲。再然后,如果你給的錢給的夠大方,她們也開始私下里做些半掩門的皮肉生意。到了最后,幾乎所有在舞廳里經(jīng)常出沒的白俄女子,都是對外明碼標(biāo)價的?!?

    “吃一碗茶,2塊錢。跳一支舞兩張一塊錢的舞票,外加2元錢的小費。春風(fēng)一度15到50元不等?!?

    他把曹老告訴自己的事情娓娓道來。

    “老先生才幾歲的時候,就在大人們的交談間,見過人是怎么樣把自己的底線一點點的向后挪,一步步的滑向深淵的。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制力是非常不可靠的事情?!?

    “人是一種很容易向欲望妥協(xié)的生物。家境,教育,宗教……這些東西在欲望面前,都并不能成為堅不可摧的壁壘?!?

    自制力就似是一座用沙子堆成的泥土堤壩。

    每當(dāng)欲望的海潮拍打而來,都會被悄無聲息的蛀蝕掉一部分。

    在漫長的一生中。

    欲望和靈魂的一次次對抗角力中,往往總會有轟然倒塌的那一日。

    “所以曹軒說,你不應(yīng)該等到誘惑來臨的時候,再去考驗自己意制力,再去在心中對自己說,‘不過小小的退后一步,就一小步,沒有關(guān)系的。’界限一旦畫下了,就是畫下了。從此往后退一步,就是退一百步。”

    “如果你真的要越過這條界限的話,那么你一定要明白,這樣做的代價是什么?!?

    “就像酒、色、財、氣。不是不能碰,也很難不碰。但你對待它們的態(tài)度,就應(yīng)該像是健康雜志上營養(yǎng)師對待冰淇凌的態(tài)度一樣——”

    “好吃但不健康,如果你一定要吃。請你確定,這是一個對你足夠重要的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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