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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為經(jīng)就能很好的處理出有質(zhì)感的直線。

非用尺子丈量出來的法度嚴謹?shù)拇笾本€。

又不是油畫里那種一曲到底，處處皆圓的感覺。

太筆直的線條，就會變得僵硬。

太圓潤的東西，便有了趨炎附勢的媚氣，而非飄飄然的仙子氣，煦煦然的君子之德。

君子溫潤。

剛里有柔，柔中帶剛。

有所為，亦有有所不為。

像很多宋明兩代喜歡用雙鉤填色法刻畫玉蘭花的東方畫家一樣。

顧為經(jīng)的筆峰是帶尖的。

初看時甚至有些樸拙，細開時，卻有豐蘊的意味從筆墨間飄蕩而出，仿佛是聞到了輕雅的花香。

這種巧妙的切換兩種不同藝術(shù)脈路，嫁接在一起，開出新花的事情，便是印象派一直想要做到的目標。

酒井勝子覺得，顧為經(jīng)要比自己做的好。

甚至。

她私下里偷偷的說一句不太恭敬的評論。

勝子覺得扣除技法，扣除種種開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表達方式，扣除那些?？滤J為的繪畫所最重要的關于人性和藝術(shù)性之間的哲學方面的思辯。

這些當然都很牛逼。

但在把這些已經(jīng)開始上升到美術(shù)哲學和創(chuàng)作倫理層次的形而上學的“大師之道”的宏偉命題。

全都去掉之后。

單單只說這種東西薈萃的氣質(zhì)，只說筆法間的潤澤靈動。

就算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酒井勝子依然覺得——顧為經(jīng)不光做的比她好，其實做的要比早年的莫奈、雷諾阿、德加……比那整整一代印象派先驅(qū)們，做的都要更好。

這話聽上去未免太自大了，酒井小姐卻真是這么想的。

后人不必不如古人。

莫奈自有莫奈的偉大。

但誠實的說，莫奈只是個日本文化的粉絲。

雷阿諾只是個東方瓷器店的學徒。

就像他無論如何也畫不出女人長裙下擺的直線條一樣。

他們整個繪畫過程的初期階段，也都只是一個東方文化的外圍旁觀者。

至少不是研究的非常深入的學者。

西方思維的東方畫法——

這種感覺就像日本人看《最后的武士》、《幕府將軍》。

東夏人看《長城》。

演員全是世界級的知名巨星演員，阿湯哥、馬特·達蒙，全都演的很好。

導演或許也拍得很得意。

但似乎終究有一種文化獵奇的意味在其中。

西方人跑去神秘的東方大地旅游，從“質(zhì)樸落后”的自然中獲得“純凈”的精神力量，然后洗滌心靈，獲得真正的平靜。

按照好萊塢的暢銷套路，往往這個過程中，還一定要整個本土情人來睡睡。

像是某種特殊視角的藝術(shù)凝視。

如果足夠刻薄的評論，甚至可以說，依舊帶著些許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中亞、非洲“文明人的探險”的殘影。

文學、藝術(shù)和影視領域。

要真正表達出兩種不同文化的精神內(nèi)核，并巧加切換，而不是簡簡單單的像加薯片調(diào)味劑一樣，賣弄些東方元素，是很難很難的。

不光是西方表達東方，反過來也一樣。

畫皮易，畫骨難。

而文化傳統(tǒng)是一種文明的骨髓。

港片，日劇、韓流，它們都曾在歐美市場掀起陣陣波瀾，這些年的亞洲大導演遠赴好萊塢的熱潮中。

真正能在歐美市場站到高處的傳統(tǒng)東方導演，可能也只有吳宇森一個。

中國寶島臺灣的導演李安算半個例外，因為他雖然是好萊塢的外來者，卻是在美國本土接受的完整電影教育。

如何給觀眾帶來一個非常深入的文化體驗，這是整個藝術(shù)領域里最困難的母題，即使站在行業(yè)尖端的大師，也常常被攔在門檻而不得入。

大多數(shù)西方人仍然停留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那種層次。

并沒有更深層次的獲得心靈的哲學體會。

不是莫奈不夠好，而是時代的局限性是刻觀存在的。

你不能指望莫奈掌握東方的語言和直接的一手文獻閱讀能力。

如今有歐美漢學家不懂漢語，完全以繪畫的方式，來理解董其昌的書法，做出了不錯的成果。

但也難免有隔靴搔癢的遺憾。

莫奈早年受到了大量浮士繪的影響，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不斷的簡化細節(jié)，用大色塊來取代筆觸、平面化的壓縮空間，沒有過度的規(guī)律線條排布來表現(xiàn)動感。

但是。

整個東方上千年的筆墨精神，是不能簡簡單單的用“簡化細節(jié)”、“快速創(chuàng)作”、“平面空間”、“不加過度”……這種零星的破碎詞語就加以濃縮概括的。

直到很久以后。

莫奈才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他意識到對于東方藝術(shù)理論的吸收，應該遠遠不止色彩和形式上的表面模仿那么簡單。

更加關鍵的是理念上的表達哲學。

日本富豪是早期一直是印象派最大的收藏家，而莫奈本人則也收藏了很多鈴木春信、葛飾北齋的浮世繪和版畫，他在創(chuàng)作后期寫給友人的信中，大量的討論了葛飾北齋的《牡丹與蝶》。

他年輕時認為，這樣的畫卉的曲線，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在自然界中真實存在的。但后來，他終于明悟，原來“這是一種和歐洲藝術(shù)思維完全不同的截取主題，表達世界的藝術(shù)構(gòu)成手法，這是不容置疑的?！?

莫奈將自己的那幅卡美爾的和服畫斥為“垃圾”。

因為上面充滿不求甚解的“日式趣味”的生硬堆砌，他開始想將畫卉中的綠色、紫色、白色和金色的搭配融會貫通，表達出真正傳統(tǒng)的東方風格。

這就是晚年莫奈在創(chuàng)作《睡蓮》系列的時候，一直想要讓自己所做到的事情。

莫奈年近七十歲時才開始做出的嘗試。

顧為經(jīng)在十七歲時的筆下，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了。

酒井勝子在旁邊看著顧為經(jīng)在畫布上勾勒花葉，又把頭微側(cè)，看著和茉莉頭對頭的趴在樹下的小長椅上，不知道是累的躺平了，還是震懾于茉莉大姐頭的威嚴躺平了，老老實實的舔著自己身上的毛的阿旺。

感覺此時此刻。

世界上的萬般喧囂，皆歸于沉寂。

有些時候的安靜、脫俗，是浮于表面，留于外形的，比如被唐寧譏諷為寫了那篇通文上下，都在奮聲極呼“啊啊啊，我做不了官啦！”的淡泊閑居賦，最后為了求官折腰擺路塵的超級美男子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