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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年威海衛(wèi)那邊先鬧饑荒,后鬧鼠疫。死傷了數(shù)千人,當(dāng)時埃利先生是洋行在膠洲的管事,見實(shí)在太慘,就命人把倉庫的酒精和消毒用品免費(fèi)分發(fā)給普通本地人,卻遭到了上海王的訓(xùn)斥。怒斥他為什么要‘無端浪費(fèi)洋行的財產(chǎn)’,他實(shí)在是受不了這種氛圍,就反問對方,為什么才富貴了幾十年,就能這么對生命陌視,麻木不仁?因此憤而離職。”

    “還有……”

    在老師有些嚴(yán)厲的目光下。

    曹軒終于徹底哭了出來,眼淚一落下來,他索性就完全放開了,把這些天來出入各種酒會,在飯桌上聽到大人們聊天說的閑話。

    委屈巴巴的一件件一樁樁的都說了出來。

    沒想到,曹軒悶葫蘆一樣的不愛說話,可心中還挺愛聽小道消息的。

    大人們說話時,也不太注意避諱這么大點(diǎn)的孩子。

    他把魔都上流社交圈里飄蕩著的各種都市傳說似的八卦消息,全聽了個周全。

    “在你任由自己的傲氣,自己的性子來之前?你有沒有想過,你難道能確定這些天來,那些每一個買了你的畫的人,都不是壞人么?”

    “否則我的念頭就不通。小——我的心意就不順?!?

    畫家盯了自己的徒弟好幾秒鐘,眼眸深邃的曹軒看不懂。

    那一剎那間,曹軒真以為老師扇他一個耳光。

    回來的路上又被老師不分“青紅皂白”的數(shù)落批評了一路。

    曹軒小時候,外表像個小和尚,但從來并非泥塑菩薩的軟性子。

    很多友人都說,曹軒大師的幾個弟子中,唯有敢講課時和他頂嘴的關(guān)門女弟子唐寧,小時候的性格最與曹軒兒時相像。

    “但我知道上海王肯定不是好人,我知道他賣鴉片,我知道他不拿中國人的命當(dāng)命,所以無論他的權(quán)勢有多大,無論他的潤筆費(fèi)給的多高,無論他在魔都這地界到底有多少財富,有多么大的能量,我就不愿意給他畫?!?

    話趕話的就喊了出來。

    師徒生態(tài)位的血脈壓制一上來,曹軒心中有點(diǎn)怯了。

    他害怕閉上了眼睛,卻有一個厚厚的大信封落入了他的懷中。

    他能和伊蓮娜小姐在一場短短的訪談之間,就成為惺惺相惜的忘年之交,就仿佛敢愛敢恨的蔻蔻能和敢愛敢恨的酒井勝子,在一場網(wǎng)球的時間內(nèi),互相和解,相互欣賞一樣。

    電線桿上的兩三只麻雀被他的聲音驚起,撲簌簌的飛走了。

    那么嚴(yán)厲,講起話來也那么現(xiàn)實(shí),那么的冷酷。

    老師語氣有些嚴(yán)厲的教訓(xùn)道:“入了這世間紅塵滾滾之中,有些時候,誰又真的能有幾分選擇權(quán)呢?人的一生總是要學(xué)會順勢而行的,否則你很難走到極高處,又怎能擔(dān)當(dāng)大任。”

    老宗師揶揄的問道:“余叔巖余先生對你很好,也很有傲氣對吧,他甚至來滬上的時候,拒絕了給杜月笙唱堂會,可比你年紀(jì)大不了多少的那會兒,也曾給慈禧太后唱過戲?!?

    各種難受的心情在心底交纏到一起,“否極泰來”之下,忽然之間,曹軒小朋友心中的小犟脾氣也就上來了。

    曹軒這么怒氣沖沖的一通嚷嚷,老師反而愣了。

    曹軒忽然抬起了頭,犟犟的直視著老師的雙眼。

    本來今天就被嚇壞了。

    曹軒一點(diǎn)點(diǎn)的低下頭去。

    不光是因?yàn)榘材攘奶炝牡挠兴健?

    “不知道后果,我會這么做。知道后果了,我依然會這么做。我才不管能不能擔(dān)當(dāng)大任,這是我的原則。”曹軒高聲倔強(qiáng)的嚷嚷。

    曹軒剛剛說那些話,倔勁兒上來,火氣上涌沒過腦子,任由心中一股氣托著。

    “我不知道……那些上門來買畫人,是不是沒一個是壞人,我不知道……”曹軒一下一下的搖著腦袋,“我不知道,所以我就可以開開心心的畫畫,心意順?biāo)?,不管那些有的沒的。”

    而是他們兩個人性格內(nèi)在蠻像的,曹軒骨子里其實(shí)蠻“剛”的。

    “不知道就可以不管,這要是為人的原則,還不如干脆沒有這樣的原則!原則是一清二白,不容后退的底線,這么含含糊糊的原則,就不是原則了。”老畫家被徒弟的說法,給氣樂了。

    “小軒,你打小就極聰明,但也要難得糊涂。不要聰明反被聰明悟。誰又能真的冰清玉潔的過一輩子呢。那樣的人生,只存在于話本中?!?

    “難得糊涂,這是您說的?!?

    被老師那么嚴(yán)肅的端詳著。

    強(qiáng)是一股小脾氣頂著,才不肯低下頭去。

    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哪怕是我,早年間也給光緒帝畫過像,這些人有哪個,真的又能稱得上好人呢?畫壇清貴,又能清貴幾分。低頭是難免的。”

    “這和把頭埋在沙土里當(dāng)鴕鳥,有一絲半毫的區(qū)別么?”

    “小軒,伱真的這么想的?”

    他覺得今天的老師跟往日里的完全不一樣——

    他微微抬了一條眼縫一撇。

    老師忽然抬起手。

    話語一出口,勇氣反而泄了。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這樣的處事規(guī)則,未免也太過兒戲了吧?!?

    也最得曹老喜愛。

    然后睜大了眼睛,呆住了。

    那竟然是一個裝滿法幣的錢包。

    “既然不覺得有錯,那你道什么歉呢?”

    老師笑笑。

    畫家和前面拉車的師傅吩咐了兩句,轉(zhuǎn)過頭來對曹軒說道,“走,上火車之前,先去文明齋,把你想要樂器買了,再去火車站。時間來的及?!?

    曹軒一呆。

    有點(diǎn)不明所以,但卻緊接著心下大喜。

    在克里姆特的故居里錄制播客的時候,曹軒跟安娜小姐說,他這一輩子,從小到大,都從未當(dāng)過無名畫家,吃落魄受窮的苦。

    這話。

    真不是在那里凡爾賽。

    曹老在那個年代的生活條件,肯定和伊蓮娜小姐這種曾經(jīng)奧地利前五的富豪沒有可比性。上海王和伊蓮娜家族比起來,論社會地位,都還要弱不止一個大檔次。

    但在二十世紀(jì)早期,也是相當(dāng)可以了。

    西學(xué)東漸。

    西洋的英德為首,東洋日本為首的很多新理念,新文化,都傳入了國內(nèi)。比如明治維新后期及大正天皇年代,日本華族階層培養(yǎng)子弟的范本理念——“大正教養(yǎng)主義”。

    即把最優(yōu)秀的西學(xué)和最優(yōu)秀的東學(xué),在孩子接受教育的過程中,以1:1的比例相互混合接受兩種最頂級的教育,成為中西薈萃的大師。

    而其中西學(xué)那部分,則講究虛實(shí)相濟(jì),既有看海外文學(xué),聽西方音樂的“虛”的那一面,也有學(xué)物理、學(xué)化學(xué),學(xué)社會科學(xué)的“實(shí)”的那一面。

    從小到大,長在頂級知識份子環(huán)繞的文化環(huán)境中,身邊有很多留洋歸國的學(xué)子。

    縱然是在二十世紀(jì)初葉,曹軒接觸西洋文化機(jī)會還是有多的。

    有些時候,生活中太常見了。

    反而就會產(chǎn)生逆反心理。

    曹軒兒時不喜歡戲劇,反而對當(dāng)時正以紐約為大本營風(fēng)靡世界的“爵士樂”很癡迷,把一張別人送他的billyeckstine的薩克斯專輯聽了又聽。

    反反復(fù)復(fù)播放的都快把唱片上紋理給磨平了。

    除了百樂門、上海飯莊這樣的高級場所的駐唱樂隊(duì)的樂手自帶的樂器。

    全東夏南方地界,當(dāng)時也只有滬上的老字號“文明齋”樂器行,有這種時髦的小眾樂器賣。

    其中的鎮(zhèn)店之寶,是一只法國巴黎產(chǎn)的參加過布魯塞爾樂器展的“薩爾瑪牌”純銀薩克斯,要賣1700塊。

    次一等的黃銅鍍銀薩克斯,附送一盒蘆葦哨片,則賣650塊法幣。

    曹軒一眼就迷上了。

    老畫家背著手轉(zhuǎn)了一圈,覺得薩克斯這玩意,嘀嘀噠噠吹起來,跟辦喪事時所吹的嗩吶一樣,但價錢一只快能換半套小房子了,這都能在古玩店里買到清宮里流出來官窯了。

    屬實(shí)不太理解。

    他沒有給曹軒買。

    不過,老畫家也從來不在關(guān)門弟子的花銷上節(jié)約。

    約定好每在新安百貨大樓前畫,就給曹軒拿二十塊的零花錢,若是能畫足一個月,再加上這段時間這個大人給點(diǎn)逛廟會,那個大人給點(diǎn)買桂花糕的錢。

    算下來也夠買上一只黃銅薩克斯。

    今天這么一節(jié)外生枝。

    曹軒都以為,這事兒黃了,老師訓(xùn)著訓(xùn)著他,忽然就賞了這么一大堆錢下來。

    這神轉(zhuǎn)折真是曹軒始料未及的事情。

    “老師,您不生我的氣了?”

    “嗯,心意順了,又不叫小爺了?”老先生白了曹軒一眼。

    曹軒縮了縮膊子,知道他剛剛嘟囔時,那句差點(diǎn)脫口而出的“小爺我心意不順”還是被老師聽出來的。

    “以后少跟你三師兄混,他以前就是一提籠架鳥的紈绔——”老先生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管教道。

    人力車的車輪,壓過污水橫流的街巷。

    血紅血紅的污泥糊在地上,仿佛是橫流的鮮血。

    老畫家看著電線桿上張貼的海報。

    海報畫是一張愛國衛(wèi)生運(yùn)動的宣傳畫。

    它被人撕了一半,畫著身材窈窕的女人,卻長著一張惡鬼的臉,并醒目的配文——“梅毒之禍根!注意衛(wèi)生,強(qiáng)身健體,才是好國民……”

    老人搖了搖頭,從懷里拿出一只手帕捂在鼻上,又拿出另外一只手帕捂在曹軒的鼻子上,將那股惡臭滑膩的氣味,阻擋在外。

    剛剛和上海王交了惡。

    他們也就沒有坐從徐府借來的那部汽車,而是改叫了部人力黃包車。

    輕車簡從,走僻靜的不容易引人矚目的小道。

    后來中途又改去文明齋樂器行。

    對魔都蛛網(wǎng)一樣的小道極為熟悉的車夫,就從滬上各種棚戶弄堂小巷里穿行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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