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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軒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這一生，能夠和曹軒產(chǎn)生什么深層次的直接聯(lián)系。

哪怕同一個繪畫體系，又都暫時定居在德國。

應(yīng)該天然就拉近了關(guān)系。

從他的家驅(qū)車去曹老任教的漢堡美院，開的足夠快的話，甚至連兩個小時的時間都用不了。

可他實際上見過曹軒的次數(shù)，依舊寥寥無幾。

地位依然差的太遠。

就像德甲二流保級隊的替補板凳球員和馬拉多納、羅納爾多這些歷史級別的超級巨星之間的差距。

他們可能都曾在同一片綠茵場上踢過球。

但根本不是一碼事。

他很清楚，在hannah這樣的廠商眼中，他似乎是個人模狗樣的大藝術(shù)家。

不好意思。

但在人家曹軒老爺子面前，他就是個小孩子。

或者……

干脆點。

就是個屁。

別說曹軒本人了。

光林濤、周茗、劉子明、唐寧這四位二代弟子的名字，以前都是需要他捧著、舔著，望塵莫及的頂級大師。

然而，他今天忽然發(fā)現(xiàn)。

頂級大師又怎么樣？

崔軒佑心中有五、六分的把握，今天給自己發(fā)消息的神秘人背后，就站著這幾個名字之中的一個。

原來他們照樣蠅蠅茍茍，頂峰上的大一物，同樣不過是左冷禪、岳不群。

害起晚輩來，機關(guān)算盡，一點也不比他這種并非名門出身的二線畫家，來的光明坦蕩。

嗔癡貪妄。

怨憎會，求不得。

眾生苦多，誰又能真的超脫于外呢？

崔軒佑搖搖頭，推開車門，唏噓感慨之間，心中像是有一層神光破了。

他這一代畫家，都是聽著曹軒點點滴滴的神話傳說長大的。

打拼路上見多了人心詭域的計量，見多了成名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心間早就稱不上多么干凈清白，對世事抱有多么純真的期待了。

可“曹軒”這個名字，總歸是個少見的例外。

它像是一片凈土。

崔軒佑也同樣多多少少以為，能成為曹軒門人的，是會有些不同的。

人家是正經(jīng)的千年畫宗，每一位門人在這個金元藝術(shù)的時代，拜入師承的那一刻，都注定了前途無限。

起點就可能超過了自己打拼一生的終點。

他還天真的以為，都已經(jīng)注定站在頂點了，這樣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的大師們，是不會害人的，沒準……能活的更光風(fēng)霽月點呢。

“那幾位大師和老子這樣的，骨子里有什么差別？唉，這世道，曹軒這種牛逼一生的人物，也是無力的時候……看來，還是像我這樣，傳人傳給兒子的最聰明。”

崔軒佑重重的把門關(guān)上。

一剎那。

崔軒佑就覺得，曹軒這個名字，背后所代表的意義，也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高不可攀了。

固然它仍然很高，很璀璨。

可仿佛偶像光環(huán)所附帶的云海消散，那已經(jīng)變成了他能夠抬頭望的到的東西了。

他大概知道了這幅畫是誰發(fā)的。

是她？

好事。

大大的好事。

他們都是cdx畫廊的簽約畫家，能有那位重量級的畫家站在他的身后。

一對沖，連酒井一成看上去，也就失去了原本想象的那般威勢驚人。

雖然雙方都明擺著，未來很多年，都不可能會承認這次whatsapp上的交談存在。

然而等她真接了曹軒的班。

多多少少。

也能因此累積一份香火情。

他沒有跟這種大師一起同過窗的天大福分，但一起做過壞事，照樣也是鐵打的交情。

搞不好對方愿意收崔小明當(dāng)學(xué)生，也難說呢。

一來二去……

崔軒佑心思一活泛，忽然覺得自家的兒子的前途獲然開朗，這事兒……大有文章可以做啊。

真沒準過半個世紀以后。

如今的小明，就是他日的畫宗繼承人了。

未來的事情，誰又能說的準呢？

不過在這之前，顧為經(jīng)……只好拜托他屁股挪一挪窩了。

“年輕人，不好意思，我們無怨無仇，可你偏偏來擋了別人的道，那我就只好請你滾遠點了?！?

崔軒佑冷笑一聲。

固然暢想中的發(fā)展很美，但意識到這家伙同時被曹軒和酒井一成看重，中年人也頓時感受到了成倍的壓力。

他狠狠攥了一下拳頭。

拿著手中相機儲存卡，快步朝前方的宅子里跑了過去。

“小明，小明，出事了，快快快，老爸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

——

沉沉的夜幕下。

只有一層的大廳窗戶里，有昏黃的光線亮著。

它不是德國傳統(tǒng)富人喜歡的那種家具沉重、雕花繁復(fù)，宛若琥珀色宮殿那樣巴洛克風(fēng)格的宅院。

也不是現(xiàn)代化大都會里走宜家路線的極簡裝修風(fēng)格。

隱隱約約的輝光中，這棟房屋有一種讓人出神的特質(zhì)，像是不同的氣質(zhì)在設(shè)計中彼此交融。

整個房屋被裝飾成了一間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禪意廳院，布滿了中性色調(diào)的陳設(shè)和木料裝飾。

以院落中央的黃色木板小路為主軸。

左右兩端配以黑、白二色的鵝卵石點綴作為過度。

崔軒佑的鞋底在小路上嗒、嗒、嗒的走過。

就像在日升日落、光明和陰影之間穿行。

影子的灰色在黑白二色的分割線間融為一體，盡管在美術(shù)創(chuàng)作所涉及到的風(fēng)格中，大黑與大白的交融過度很難處理出活力。

但這棟房屋的設(shè)計便做到了這一點。

仿佛一尾陰、陽二色的太極魚。

在黑與白的分界線中央，門廳正對面影壁似的掛畫架的補光燈下。

安置著兩幅陳列畫的展示框。

崔軒佑夫妻兩個，都是很成功的藝術(shù)家。

但展示框里的畫作，卻并非他或者妻子任何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

那是一張奧地利分離派創(chuàng)始人古斯塔夫·克里姆特標志性的金粉色的油畫作品。

曹軒暫居的那套克里姆特舊宅里，畫家后人所掛滿鋪陳滿墻的克里姆特的作品，全都是仿制品。

但崔軒佑家里這唯一的一張畫作，卻是正經(jīng)的真跡。

《philosophia》——這幅被克里姆特冠以拉定語“哲學(xué)”之名的作品，創(chuàng)作于1899年的維也納。

十九世紀的最后一年，也是克里姆特生涯高峰期的開啟元年。

雷奧妮是克里姆特的瘋狂崇拜者，認為他的創(chuàng)作完成徹底的顛覆十九世紀歐洲的審美標準。

更是和印象派一同，重新定義了美學(xué)本身。

卻要比印象派更加大膽，更狂野，也走的更遠。

哪怕這幅《哲學(xué)》在克里姆特的作品中算不上是精品，二戰(zhàn)后期盟軍轟炸時，還被戰(zhàn)火有所波及，有過修復(fù)的痕跡。

二十年多前崔小明出生一周年的紀念日，在妻子的強烈堅持下，買下這幅畫的時候，藝術(shù)市場也還遠遠沒有像今日一般火熱瘋狂。

卻也花光了家里當(dāng)時全部能拿出來積蓄。

耗費總共用了61萬歐元，才在一位私人收藏家那里買下了這幅作品。

純從投資回報率的角度。

同樣的錢當(dāng)年沒準能搞到莫奈的作品，沒準如今賺的更多。

可這仍然算的上是一筆很劃算的投資。

如今光這幅畫的價值已經(jīng)翻了好幾倍，幾乎占到了他們家庭總財產(chǎn)的40%。

這幅畫幾乎和腳下這套700多平的寬闊的大院子總價相當(dāng)。

崔軒佑都偷偷想好了。

萬一哪天他們真離婚了，這幅克里姆特歸雷奧妮，這套大院子歸他。都不用請什么專業(yè)的審計精算師，家庭主要財產(chǎn)就被分割的七七八八。

左側(cè)的玻璃框下是濃烈的金粉色。

右側(cè)的畫框則是赤裸的紅與黑，鮮血般刺目的紅，深沉無光的黑。

《斬鬼》——這幅畫粗看，不過是剛剛學(xué)畫的小孩子的信手涂鴉一般的東西。

線條，結(jié)構(gòu)皆不出彩。

甚至可以說是粗糙，不比普通藝術(shù)附中美術(shù)班的小孩子，要優(yōu)秀幾分。

可只要稍稍停步。

你就能發(fā)現(xiàn)。

在平平無奇的表面背后，它擁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狂亂的魔力。

在玻璃框面前駐足久了，你會覺得精神都好像要被眼前的紅黑兩色吸進去一樣。

鐘馗捉鬼，天師斬妖。

這兩種都是東夏傳統(tǒng)民俗中，最被人們所津津樂道的故事。

上至宮廷畫師的手筆，下至古時候家家戶戶過年，幾文錢買的年畫，門神，都有很多是以此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

但這類故事的畫法，往往有一個共通點，都是仙氣飄飄，或者酷烈威嚴的。

仙法、神通。

云霧繚繞，道法通玄。

抖然拔劍，轉(zhuǎn)瞬生死。

就像老式黑白電影里，西部牛仔在正午的陽光下，決斗的鏡頭。

嘭的一聲，光華大放。

再回頭。

道人已經(jīng)還劍入鞘，飄然遠去，而惡蛟，惡鬼，早以倒地伏誅。

在東方的傳統(tǒng)文化中，真正的得道高人，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的，轉(zhuǎn)瞬之間遍已神游千里，斬殺了惡鬼。

然后笑吟吟的拱手向天庭復(fù)命。

打的乒乓五六、呼呼哈嘿的，那是街頭耍把戲賣藝的，說明你沒有真本事。

是真神仙就得有高手范兒，就得飄著走。

妖鬼和真仙并不在一個力量維度。

管你魑魅魍魎，神通廣大。

照樣翻不出如來佛祖的手心。

但這幅畫框里的作品，提供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敘事角度。

紅袍的道人并不仙骨飄然。

黑色長角的厲鬼同樣也不干癟陰森。

沒有道法。

沒有云霧。

兩個人都是高大壯碩的漢子，身體纏繞在一起，互相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