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關(guān)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并且關(guān)閉廣告屏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xiàn)內(nèi)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塬上的棗葉剛?cè)旧辖疬?，第一場秋霜就裹著細雪粒子來了。王建國裹緊露著棉絮的棉襖，布鞋踩過結(jié)著薄冰的田埂，鞋底與凍土摩擦出細碎的 \"咔嚓\" 聲。新嫁接的駿棗枝條上，青果表面蒙著層青白的霜，像被細心的匠人敷了層釉彩，卻在指尖輕觸時碎成冰渣 —— 這是他和建軍耗了三個寒暑才育出的品種，此刻正倔強地掛在枝頭，仿佛在與漸濃的秋寒較勁。

十四歲的小虎蹲在地上，指尖捏著顆凍裂的棗子，果肉里的冰晶折射著晨光，像撒了把碎鉆。\"哥，這果兒里頭都硬了。\"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睫毛上還凝著未化的霜粒。這個今夏剛能獨自放羊的男孩，掌心的繭子比同齡孩子厚上一倍 —— 那是被羊鞭磨出的印記，也是黃土地給成長的饋贈。王建國蹲下身，粗糙的手掌覆上弟弟冰涼的手背，觸感像觸到自家棗樹皮的紋路：\"別怕，頭年掛果總要經(jīng)些磨難。\" 他望著漫山遍野的棗樹，想起建軍去年臨走時塞給他的筆記本，扉頁上用藍鋼筆寫著抵御秋霜的法子，此刻正和弟弟用荊條在棗園外圍扎起籬笆，遠處陳滿囤追著公羊的笑罵聲混著羊鈴鐺響，在寂靜的塬上蕩開漣漪。

秀蘭的石磨聲在寅時三刻準(zhǔn)時響起，木輪與石槽的摩擦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她往磨眼里倒進新收的苜蓿，淡紫色的草葉在石磨轉(zhuǎn)動中化作翠綠色的粉，混著麥麩的香氣漫進窯洞。豬圈里，兩只剛滿月的小豬崽正用粉紅的鼻子拱食槽，尾巴卷成可愛的問號。七歲的小梅抱著半人高的陶罐跟在身后，罐口系著她用紅頭繩編的蝴蝶結(jié)：\"姐，這些核留著明年種，咱的棗園要長成星星海。\" 女孩的辮梢還別著朵干枯的山丹丹花，那是開春時王建國在懸崖上為她采的，如今雖已褪色，卻仍固執(zhí)地綻放在發(fā)間。秀蘭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妹妹鼻尖上沾著的苜蓿粉，忽然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母親臨終前的叮囑，如今她早已記不清烤紅薯的滋味，卻記得每個弟妹的飯量，用袖口擦去小梅臉上的草屑時，聽見院外傳來公社送糧車的喇叭聲。

牛皮信封上的大學(xué)紅章在晨光里泛著莊重的光，秀蘭的手指在 \"王建軍\" 三個字上摩挲了三遍，才舍得遞給小虎。十四歲的少年捏著剪子的手有些發(fā)抖，陽光穿過他參差不齊的指甲，在信封上投下細小的影。倒出的照片里，建軍站在教學(xué)樓前，藍布衫洗得發(fā)白卻筆挺，胸前的?；障衩缎⌒〉膭渍拢涣硪粡垖嶒炇艺掌?，棗樹苗在玻璃溫室里舒展新葉，葉片上的水珠比塬上的晨露更晶瑩。\"姐，哥說咱的駿棗在省里的農(nóng)展會上得了獎！\" 小虎舉著信紙跑過曬谷場，驚起的老母雞 \"咯咯\" 叫著撲騰翅膀。信里夾著的報紙上，《陜北小伙帶棗苗進京參展》的標(biāo)題格外醒目，配圖里建軍正用樹枝在地上畫嫁接示意圖，身后的展板上，陳家洼的窯洞、棗樹、蓄水池被畫成彩色的圖標(biāo) —— 那是弟弟第一次用外界的眼光審視故鄉(xiāng)，也是黃土地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被看見。

霜降那日的棗園迎來了穿呢子大衣的客人。公社書記陪著縣外貿(mào)局干部，皮靴踩在結(jié)霜的田埂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印子。外貿(mào)局干部蹲在棗枝前，呢子大衣下擺沾滿黃土，卻顧不上拍打：\"這棗肉厚核小，做成蜜餞能擺進省城的百貨大樓。\" 他掏出的小本本上，鋼筆字在晨光里泛著藍黑：\"首批收購五百斤，按二級品定價。\" 王建國的手指在合同上停頓片刻，指甲縫里的黃土與合同上的油墨形成鮮明對比。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轉(zhuǎn)頭望向秀蘭，她正用袖口為小梅擦拭凍紅的鼻尖，鬢角的白發(fā)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 那是被歲月和風(fēng)沙染白的，也是被無數(shù)個凌晨的石磨聲、無數(shù)個深夜的縫補燈熬白的。

小虎的第一次趕集在立冬前的清晨。毛驢車的木輪碾過結(jié)著薄冰的山道，銅鈴鐺聲驚起棲息在酸棗叢中的灰雀。車板上，秀蘭連夜蒸的棗花饃碼得整整齊齊，竹筐里的棗葉茶用新收的棉紙包著，每包上都印著小梅畫的小棗 —— 七歲女孩用紅漆在紙上點的圓點，成了陳家洼棗產(chǎn)品最早的商標(biāo)。\"到了鎮(zhèn)上先找供銷社劉主任，他認得咱的棗商標(biāo)。\" 秀蘭往小虎懷里塞了個暖手爐，用的是建軍寄回來的化學(xué)暖寶，金屬外殼上還刻著 \"平安\" 二字。少年點頭，胸前的鋼筆在晨霧里閃著光 —— 那是建軍用第一個月的獎學(xué)金買的，筆帽上的裂痕是小虎幫哥哥放羊時摔的。毛驢忽然打響鼻，前方山道轉(zhuǎn)彎處，朝陽正爬上塬坡，給少年的背影鍍上金邊，像極了王建國記憶中父親挑著公糧走向公社的模樣。

初雪降臨那晚，王建國和秀蘭蹲在窯洞頂數(shù)棗園的燈火。陳滿囤家的窗紙上，修剪棗樹的剪影隨著油燈明滅而晃動，像皮影戲里的莊稼漢；李家大爺?shù)耐两芽陲h出淡淡酒香，那是用裂棗泡的酒，來年開春能治風(fēng)濕；最遠處的光點是小虎的手電筒，綁在竹竿上的光束在風(fēng)雪中搖曳，像座小小的燈塔 —— 十四歲的少年正在看守新育的棗苗，用哥哥送的 \"寶物\" 守護著黃土地的希望。\"等小梅念完小學(xué)，是不是能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 秀蘭往他手里塞了個烤紅薯，熱氣混著薯香暖透凍僵的手指。她望著塬下的公路，偶爾有汽車燈光劃過，像流星墜入黃土深處。王建國咬了口紅薯，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開，忽然想起建軍信里的話：\"棗脯廠投產(chǎn)那日，咱村就能拉電線了，小梅再也不用在油燈下寫作業(yè)。\"

臘月二十七的吉普車聲驚醒了塬上的寂靜。建軍帶著省農(nóng)科院的專家歸來，白手套在冬日陽光里格外醒目 —— 那是實驗室的標(biāo)配，也是黃土地與外界接軌的象征。他站在老棗樹下演示嫁接技術(shù)，月光給手術(shù)刀鍍上銀邊，圍觀的村民們屏住呼吸，看著帶著芽苞的接穗與砧木貼合，塑料膜纏成的蝴蝶結(jié)在風(fēng)中輕輕晃動。小虎舉著馬燈湊近，看見哥哥指尖的新疤痕 —— 那是熬制營養(yǎng)液時被燒杯燙的，比塬上的棗刺劃出的傷更規(guī)整，卻也更讓人心疼。

除夕守歲，王家窯洞的火盆燒得正旺。建軍用省吃儉用的錢給每人準(zhǔn)備了禮物：給王建國的藍布衫針腳細密，袖口特意放寬，方便他揮鋤；給秀蘭的月白圍裙上繡著棗花，是他在城里布店挑的；給小虎的帆布書包印著 \"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的字樣，夾層里塞著新鋼筆；給小梅的紅頭繩系著顆玻璃珠，在火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給爹磕個頭吧。\" 王建國望著墻上的遺像，玻璃鏡框上的紅漆有些剝落，卻仍清晰映著五個孩子的身影。秀蘭的眼淚滴在新織的棗花布上，那是用外貿(mào)局預(yù)付的棗款買的縫紉機織的，布料上的紋路像極了父親當(dāng)年開墾的田壟。小梅把紅頭繩系在窗臺上的棗樹苗上，奶聲奶氣地說：\"小樹戴花，不怕雪打。\"

塬上的雪在午夜悄悄融化，濕潤的泥土氣息漫進窯洞。王建國摸著炕席下的育苗記錄，上面除了嫁接日期、掛果時間，還有小虎畫的簡筆畫：戴著草帽的哥哥在棗園鋤地，扎辮子的姐姐在喂豬，戴眼鏡的哥哥在畫圖紙，自己牽著羊站在山坡上，最小的妹妹抱著陶罐數(shù)棗核。這些歪歪扭扭的線條，是黃土地上最動人的成長記錄，也是五個兄妹用汗水和希望寫下的未來藍圖。

當(dāng)新年的第一縷陽光爬上塬坡，塬下的公路傳來卡車的轟鳴。車身上 \"縣食品廠\" 的紅漆字在陽光下格外鮮艷，車斗里的包裝材料上，印著設(shè)計師手繪的棗花圖案 —— 那是建軍寄回的草圖，花蕊處藏著五個小點，代表著王家兄妹五人。而在更遠的地方，連綿的黃土高坡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位沉睡的母親，正用寬廣的胸懷孕育著無數(shù)個像王家這樣的家庭，在歲月的長河里，書寫著屬于黃土地的堅韌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