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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五，文華殿內(nèi)鎏金炭盆燒得通紅，獸首形炭籠吐著熱浪，將殿內(nèi)熏得暖如春日。楊廷和卻覺著后頸發(fā)寒，官服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垂眸盯著御案上的《請停內(nèi)廷奇技疏》，宣德年間的澄心堂紙泛著溫潤光澤，墨跡卻如冰棱般森冷——那是他昨夜閉門疾書的心血，此刻在燭火下明明滅滅，恍若他搖搖欲墜的諫言。

「皇上，」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將奏疏舉過頭頂，白須隨顫抖的喉結(jié)輕晃，「昔年徽宗皇帝醉心艮岳奇石，窮極土木，終致靖康之變，神州陸沉。今陛下親操匠作，日與工匠為伍，恐非明君正道??！」殿內(nèi)燭芯突然爆響，火星濺在奏疏紙角，燙出個焦黑小斑，恰似他話音里的焦灼。

朱厚照指尖摩挲著《明實錄·宣德卷》的書脊，忽然將書推至楊廷和面前。書頁在案上翻開，露出「神機營建制」篇，朱筆圈注密密麻麻：「永樂八年，造神機箭十萬；永樂十二年，鑄大炮三千……」「成祖爺五次北伐，哪次不是神機營當(dāng)先鋒？」他叩擊書頁，指節(jié)敲得紙頁嘩嘩作響，「宣德朝鑄炮萬余，才有三十年太平。卿總提徽宗，可曾記得「天子守國門」的成祖？」

楊廷和目光掃過書中夾著的《天工開物》，泛黃的紙頁邊緣布滿朱批，「匠戶月糧不足則技藝弛」幾字被紅筆圈了三重，旁邊還注著「山西匠變」的小字。他忽然想起去年山西奏報，匠戶因缺糧暴動，餓死數(shù)十人，到嘴邊的「奇技淫巧」竟化作一聲嘆息：「陛下愛才之心臣等皆知，但匠籍世襲乃太祖高皇帝定制，一朝更易，恐……恐動搖國本……」

「定制？」朱厚照突然冷笑，猛地翻開《明實錄》洪武朝卷冊，「太祖爺定的匠戶月糧八斗，如今只剩三斗！」他抓起案頭一枚銅活字，在掌心碾得發(fā)燙，「朕問你，匠人連飯都吃不飽，哪來心思琢磨活字？哪來力氣鑄造火器？」殿外北風(fēng)驟起，卷著雪粒撲打窗紙，燭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投下鋒利陰影，「卿常說「祖制不可違」，可曾想過，祖制里的匠人，不該是餓死的命！」

楊廷和望著皇帝眼中跳動的燭火，忽然想起正德三年那次早朝，少年天子在文華殿背誦《大誥》時清亮的嗓音。如今這雙眼睛里，早已沒了孩童的天真，卻燃起了比炭火更熾烈的光。他瞥見御案一角露出的《匠戶改制條陳》，字跡力透紙背，分明是皇帝親筆所書。

「陛下容臣再奏……」

「無需多言！」朱厚照拍案而起，炭盆中火星四濺，燙得近旁的《天工開物》卷角蜷起。他指向窗外漫天飛雪，琉璃瓦上的積雪被狂風(fēng)卷成碎玉：「內(nèi)廷工藝局明日掛牌，匠戶納銀代役先在京城試行。至于祖制——」他頓了頓，聲音忽然低沉，「成祖爺五次親征時，怕是也沒顧上什么「祖制」，只想著如何讓大明的火器，嚇退瓦剌的騎兵！」

北風(fēng)呼嘯中，楊廷和忽然注意到皇帝袖口露出的繭子——那是常年握筆批卷、操持匠作磨出的硬繭。他忽然想起方才翻書時瞥見的朱批：「工者，國之器也；匠者，器之魂也。」墨跡未干，力透紙背。殿內(nèi)炭火漸弱，他卻覺著掌心微暖，低頭時，發(fā)現(xiàn)皇帝不知何時將鎏金手爐推到了他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