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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沁，是在羽之前的那個名字。

也許你也注意到了。這些名字的第一個字，都是某種色彩，而另一個字則各有五行的部首。據(jù)說這個起名法，是當(dāng)時隨師父一起的六道無常提供的建議。好像參考了一名已經(jīng)退位的六道無常，她精通五行布局之法。極月君稱這只是做個參考，討個彩頭，圖個吉利。

我們是在隨師父返回曜州的路上遇到羽的。而那時，極月君也已經(jīng)不怎么露面了。大約是覺得，我們?nèi)艘呀?jīng)很多，師父不會再遇到難以處理的威脅。至少師父是這么說的。我見得少，但印象里他是個溫和又隨性的人。大師姐自是見過他很多次，只說他以前更愛笑些。

話說回小師妹。你看她現(xiàn)在過得風(fēng)光靚麗，可她過去是很苦的。

你聽說過乩童嗎？巫覡的一種，洋人似乎叫靈媒?？傊峭ü砩竦穆殬I(yè)。孩子的思想單純，未受到各類信息的干擾，更容易與神接觸，了解并傳達神明的旨意。

羽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偏遠的漁村。在那里出生的孩子，會被嚴(yán)格審查生辰八字。一旦符合要求，便在出生時就被選定。他們剛一睜眼，就要受各類儀式的耳濡目染，到了三歲便開始學(xué)習(xí)游神所需巫術(shù)，五歲就正式參與游神的活動，為人們答疑解惑、通傳神旨、驅(qū)邪鎮(zhèn)災(zāi)。由于尚是孩子，可能說不清話，寫不好字，有輔佐的法師負(fù)責(zé)進行解讀。更有人認(rèn)為，正是這種模糊不清的表達，象征了最純粹的、神的意圖。

我們來到那里的第一夜，正巧趕上了他們的活動。那是一場盛大的表演，萬人空巷，扮作鬼神的隊伍浩浩蕩蕩，居民們不斷在街道兩邊潑灑金粉、香灰，發(fā)出意味不明的怪聲。那聲音似是當(dāng)?shù)靥厣暮炔省?

我們雖看不明白，卻也瞧個熱鬧。當(dāng)?shù)厝耸菢O為好客的，有向?qū)崆榈叵蛭覀兘榻B。我們看到類似舞獅的活動，只是那布套并不像我們所熟知的獅。那好像是某種鬼神的化身，扮演者們像是和彼此和道具融為一體。我們還看到插滿鋒利刀刃的、名為刀山的通天長梯；以及燒得熱浪滾滾的、名為火海的通紅煤炭。乩童靈活輕盈地上山下火，如履平地。

我們看到的那個乩童，著合身的紅、黑神袍，間有黃色。當(dāng)?shù)氐南驅(qū)дf，她不滿六歲，正式成為乩童不到一年，卻身兼文武。按理說每過幾年，都有一文一武兩個孩子符合要求，可不知為何這些年來除了她，再無合適的人選出生。做文乩時，她頭戴僧侶似的高帽，腳套長襪，高坐祠堂之上，目中無瞳而掐指呢喃；做武乩時，她戴一面詭異的椰殼面具，赤腳跣足，持五寶在陣圈內(nèi)高歌狂舞。

五寶是活動里特有的祭器，含釘棍、令旗、骨刀、月斧、紅柑。

釘棍是狼牙棒，屬金。即使是特質(zhì)的合金打造，也十分沉重。令旗由木制的棍與布藝的旗幟組成，以天然燃料繪制，屬木。僅持旗劃過空氣，便有穿竹打葉之聲。骨刀是鯊魚劍，由鯊魚齒和背骨所制，屬水。揮動時，如有弄潮喚雨之風(fēng)。紅柑是刺球，球體上下排滿對稱的釘刺，各釘間以紅綢固定，內(nèi)有火炭，舞動起來花火四溢，是最具技巧和功力的項目。月斧的斧刃，是陶制的工藝品，屬土。刃雖陶土所制，卻十分鋒利。月光下耍弄月斧，如有彎月在臂彎間靈活地滑動。

我們一開始沒有人想起，那只是一個孩子，很小的孩子。她的動作充滿力量感，有著常人難以理解也難以駕馭的野性。烈焰與寒刃間躍動時，仿佛某種遠古圖騰正在蘇醒?；鸷Ｔ谒愕妆_朵朵金蓮，炭塊飛濺如星隕，滾燙紅綢纏繞著赤裸腳踝，卻未能留下半點焦痕。

五寶在她掌中迸發(fā)出五行的促生與湮滅之美。釘棍橫掃時帶起虎嘯般的破空聲，金屬狼牙撕開夜色，將火星碾作流金瀑布；令旗翻卷成青蛟，旗面獵獵作響如萬箭離弦，木柄末端在青石板上刻下蜿蜒裂痕；鯊魚骨刃割裂的氣流化作海嘯，裹挾著咸腥水汽撲向祭壇，鯊齒在月光下泛起冷藍幽光；月斧掄出的弧光比陶刃更利，泥胎淬煉的兇器切開霧氣，土腥氣里翻涌著被斬落的亡魂嗚咽。

最攝人心魄的是紅柑起落間的致命絢爛。釘刺球體在她指間旋轉(zhuǎn)成熾日，火星沿著紅綢紋路奔涌，每一次拋接都在夜空中炸開血色煙花。當(dāng)鐵鏈纏上她纖細(xì)手腕，燃燒的刺球貼著鼻尖掠過時，觀者終于驚覺，那對掩在椰殼面具下的眼瞳，竟比鍛爐里的精鐵更灼人。

踏著儺戲鼓點躍上祭臺最高處，她的神袍翻涌，如浴血鳳凰。五寶撞擊發(fā)出的金石之音里，分明混著幼獸般的低吼。此刻她不再是肉身凡胎，而是所有銳器與火焰孕化的精怪，是劈開混沌的裂帛聲，是讓刀山折腰、令火海分道的暴烈的神只。

無論通靈還是表演，都相當(dāng)費神費力。活動后，乩童總要休息三天以上。這段時間，我們在村里觀光。說是村子，感覺它比小鎮(zhèn)還要龐大熱鬧，可能只是尊舊習(xí)沒有改名罷了。

剛到第三天，忽然有法師傳話，說乩童想要見我們。我們以為是附體之神的旨意。等真正跑到祠堂去，才發(fā)現(xiàn)那里只有一個面容清秀的小丫頭。

我們沒能認(rèn)出她，險些說出冒犯的話，幸有法師提醒。原來她只是在游神會上見到了生面孔，想認(rèn)識一下——她竟然能看到我們，還認(rèn)出我們。

繁復(fù)的神袍之下，除了那可愛的臉，還有雙布滿不該屬于這個年齡的繭的手，袖口、領(lǐng)口不經(jīng)意露出的疤痕，都是新鮮的。她的聲音有與那力量不符的柔和，似春水夏露秋雨和冬日的融雪。她的性格活潑，話很多，有這個歲數(shù)該有的古靈精怪，正如她化身所展現(xiàn)的天地精靈一樣。法師時不時提醒她注意言行，她總在收斂后不久就忘記了。

作為被招待的香客，我們也把一路的見聞都講給她聽。到底是個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原本能聊一個通宵，可是作為神職者，她仍有許多課程和訓(xùn)練。真是一刻也耽誤不得啊。我們都覺得她實在厲害，即使見聞如師父般豐富，也不曾遇到過這樣可怕的孩子。只是我們同時也在想……普通孩童的樂趣，可惜她一件也不曾有過。

臨別前，師父給她介紹了塤這種樂器。她心生喜愛，奪過去玩了一陣，吹響了它。那一刻我們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驚訝，師父的眼瞳更是驟然擴張。但是，我們不可能帶走一個地方的乩童，只得遺憾地離開了。

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這位乩童當(dāng)天夜里就從村子里逃走了。

全村上下，男女老少，都拿著火把尋找她的蹤跡，方圓百里亮如白晝。我們剛躺下去，就被窗外的動靜驚醒，聽到這回事。師父敏銳地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否則我們一定會被當(dāng)?shù)厝俗肪控?zé)任。在旅途中，我們見識過這種相對閉塞的環(huán)境里，村民有多少手段。他們能有幾成熱情，就有幾成可怖。我們很快收拾好行囊，趁著旅店老板也去尋人，連夜逃離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