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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郟鄏門開戰(zhàn)倚天，周公桔構(gòu)尚依然。休言道德無關(guān)鎖，一閉乾坤八百年。”這首詩描繪的西京，作為帝王之都，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左邊是成皋，右邊是澠池，前面是伊闕，后面是黃河，堪稱形勢無雙、繁華至極，宋朝九代帝王都在此建都。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就發(fā)生在西京，故事的主角是兩位官員，一位是邢知縣，一位是單推官。

這兩人都住在孝感坊，兩家門挨著門。更巧的是，兩家的女眷還是嫡親姐妹，以姨丈相稱，平日里往來十分密切，雖然姓氏不同，卻勝似一家人。在兩人還未做官的時候，姐妹倆同時懷孕，私下約定：“要是生下一男一女，就結(jié)為親家。”后來，單家生了兒子，小名叫符郎；邢家生了女兒，小名叫春娘。姐妹倆分別跟丈夫商量后，兩家人就以親家的身份頻繁走動，日子久了，符郎和春娘小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兩家人都戲稱他們是小夫婦。隨著年齡漸長，符郎改名飛英，字騰實，進了學館讀書；春娘則深居繡閣，兩人漸漸沒了見面的機會。

宋徽宗宣和七年三月，邢公被選為鄧州順陽縣知縣，單公被選為揚州府推官，兩家都準備帶著家眷去赴任，并相約等任期滿后，就回家為兒女操辦婚事。單推官帶著夫人和兒子符郎前往揚州赴任，暫且按下不表。邢知縣到了鄧州順陽縣，還不到半年，金兵分路入侵。金將斡離不攻破順陽，邢知縣一家不幸遇害。當時春娘年僅十二歲，被亂兵擄走，轉(zhuǎn)賣給全州的樂戶楊家，換了十七千錢。春娘自幼飽讀經(jīng)書，熟背千首唐詩，頗有文墨，尤其擅長與人應對。老鴇把她視若珍寶，給她改名叫楊玉，教她樂器和歌舞，楊玉學得十分出色，可謂樣樣精通，真應了那句話：“三千粉黛輸顏色，十二朱樓讓舞歌。”楊玉畢竟出身官宦之家，舉止端莊大方。每次在官府的宴會上表演完節(jié)目，其他歌妓嬉笑打鬧，言行無所顧忌，唯有楊玉靜靜地站在一旁，從不隨意說笑，頗有大家閨秀的風范。也正因如此，前后幾任官員都對她格外喜愛和敬重。

再說單推官在任三年間，金兵攻陷汴京，宋徽宗、欽宗兩位皇帝都被擄走。多虧呂好問勸說偽帝張邦昌，迎接康王即位?？低醵蛇^長江，在應天府登基，史稱高宗。高宗懼怕金兵，不敢返回西京，便前往揚州。單推官率領(lǐng)民兵護駕有功，多次升遷，擔任郎官之職，又隨高宗前往杭州。高宗喜愛杭州的風景，便在此定都，將杭州改為臨安府。有詩為證：“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卻把杭州作汴州?！?

當時，西北一帶被金兵殘害，無數(shù)百姓向南遷徙，大多散居在吳地。聽說臨安建都后，很多人又搬到杭州入籍定居。單公當時在戶部任職，查看戶籍冊子時，發(fā)現(xiàn)有個叫“邢祥”的西京人。他心想：“邢知縣名叫邢偵，這個人叫邢祥，會不會是他的兄弟？自從做官后，就和邢家斷了聯(lián)系，正掛念著他們?！庇谑桥扇税抵写蚵牐皇切现h的弟弟，人稱“四承務”。單公急忙將他請來相見，詢問邢家的消息。四承務難過地說：“自從鄧州被攻破，就聽說家兄全家遭難，但不知是真是假?！闭f著，忍不住流下眼淚，單公也心情沉重，悶悶不樂。他想著兒子年齡漸長，本想另選親事，但又擔心傳言不實，兒媳或許還在人世，便決定暫且等待戰(zhàn)亂平息，再去打聽消息。從那以后，單公和四承務依然以親戚相稱，往來不斷。

高宗即位后，改元建炎，四年后又改元紹興。紹興元年，朝廷為嘉獎南渡功臣，單飛英憑借父親的恩蔭，被授予全州司戶一職。謝恩之后，他擇日拜別父母，前往全州赴任。單飛英當時年僅十八歲，在全州的官員中，他最為年輕，而且容貌英俊，風度翩翩，見過他的人無不稱贊羨慕。上任那天，州太守在公堂設(shè)宴，召集了眾多歌妓助興。宋朝有個規(guī)矩，凡是在籍的娼戶女子，稱為官妓，官府舉辦公私宴會時，有權(quán)點名傳喚她們前來應差。這天，楊玉也在被傳喚之列。單司戶在眾多歌妓中，唯獨對楊玉格外關(guān)注，心中滿是喜愛之情。

司理鄭安，出身滎陽舊族，也是一位年輕才子。他與單司戶一見如故，看到單司戶總是留意楊玉，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一天，鄭司理去拜訪單司戶，問道：“您出身名門，又正值青春年少，為何獨自赴任，不帶家眷同行？”單司戶坦誠地說：“不瞞您說，我小時候定過親，只是遭遇戰(zhàn)亂，妻子生死未卜，所以至今尚未成家?！编嵥纠硇χf：“孤身一人的寂寞，誰能沒有呢？這位歌妓楊玉，氣質(zhì)優(yōu)雅，不如先與她交往，解解相思之苦，您覺得如何？”單司戶一開始連忙推辭，不好意思答應，可架不住鄭司理再三勸說，又念及兩人交情深厚，便不再隱瞞，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鄭司理說：“既然您對佳人有意，我一定盡力促成此事?！睆哪且院?，每次宴會，單司戶雖然心里惦記著楊玉，表面上卻反而刻意避嫌，不敢多看她一眼，但心中的愛慕之情卻愈發(fā)濃烈。鄭司理雖然有心幫忙，卻忌憚太守為人嚴厲，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就這樣過了兩年，原來的太守任期滿后升職離開，新太守姓陳，為人忠厚老實，而且與鄭司理是同鄉(xiāng)舊友。因此，鄭司理多次在太守面前稱贊單司戶的才華和人品，太守對單司戶十分敬重。一天，鄭司理設(shè)宴，專門邀請單司戶到自己的私宅相聚，只傳喚了楊玉一人前來侍奉。這天的宴會與官府的宴席不同，只有賓主二人，單司戶終于有機會盡情欣賞楊玉的美貌，心中不禁贊嘆，楊玉果然美麗動人！有一首《憶秦娥》詞這樣描寫她：“香馥馥，樽前有個人如玉。人如玉，翠翹金鳳，內(nèi)家妝束。嬌羞慣把眉兒蹙，逢人只唱傷心曲。傷心曲，一聲聲是怨紅愁綠。”

鄭司理開口說道：“今天這場聚會，沒有外人，不必拘泥于禮法，咱們開懷暢飲，一定要盡興！”說著，便斟滿大杯酒，熱情地向單司戶勸酒，楊玉則在一旁輕聲唱歌助興。酒至半酣，單司戶看著楊玉，早已心醉神迷，難以自控，便假裝喝醉，不再飲酒。鄭司理早已看透他的心思，說道：“既然仁兄不勝酒力，就先到書齋休息一會兒，稍后再接著喝?！睍S是鄭司理平日看書的地方，里面擺放著書籍、字畫、琴、棋，還有一些古玩。單司戶此時哪有心思欣賞這些，一進書齋便倒身躺在竹榻上。鄭司理見狀說：“既然仁兄喝醉了，就先在這里休息片刻。”說完，急忙轉(zhuǎn)身離開，還吩咐楊玉端上一杯香茶送去。

單司戶一直知道鄭司理有意撮合，如今見楊玉獨自前來送茶，心中明白這是個好機會。他急忙起身關(guān)上門，雙手抱住楊玉，傾訴愛慕之情。楊玉假意推辭，單司戶誠懇地說：“我傾慕小姐已久，難得有此機會。司理平日對我關(guān)照有加，即便知道了，想必也不會責怪?！睏钣褚膊碌搅似渲芯売?，沒有再堅決拒絕，順從了單司戶。兩人在榻上互訴衷腸 。

事后，單司戶私下問楊玉：“你才藝出眾，氣質(zhì)高雅，不像一般的青樓女子，想必出身名門。今天就別瞞我了，如實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楊玉滿臉羞愧，說道：“不瞞您說，我本出身官宦人家，流落到這里，并非楊家親生?！眴嗡緫舸蟪砸惑@，連忙追問：“既然出身官宦，你父親做什么官？姓什么？”楊玉忍不住淚流滿面，說道：“我本姓邢，家住東京孝感坊，年幼時與姨母家的兒子定了親。父親曾擔任鄧州順陽縣知縣，不幸金兵入侵，父母都死于戰(zhàn)亂，我也被人擄走賣到這里?！眴嗡緫粲謫枺骸澳惴蚣倚帐裁?？做什么官？許配給你的男子叫什么名字？”楊玉哭著說：“夫家姓單，當時擔任揚州推官。他兒子小名叫符郎，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闭f完，哭得更加傷心。

單司戶心中已經(jīng)猜到她就是春娘，但沒有立刻說破，只是安慰道：“你如今衣食無憂，每天生活愜意，官府也看重你，沒人敢輕視你。而且親人都在遠方，夫家存亡未卜，不如就隨緣生活，也能過好一生，何必如此悲傷呢？”楊玉皺著眉頭說：“我聽說‘女子生來就希望有個歸宿’，我不幸淪落風塵，實在是因為無依無靠。就算夫家還在，我也不敢奢望能團圓。要是能嫁給一個普通人，粗茶淡飯，做個尋常人家的媳婦，也比在這里強上千萬倍?！眴嗡緫酎c頭說：“你說得有道理。如果你真有這樣的想法，我一定幫你?！睏钣襁B忙磕頭致謝：“恩官若能救我脫離苦海，真是功德無量！”

兩人正說著，只見鄭司理推門進來，笑著說：“美夢醒了沒？現(xiàn)在沒事了，接著喝酒吧。”單司戶說：“酒已經(jīng)喝得太多，實在喝不下了?！编嵥纠泶蛉さ溃骸耙环志谱?，十分心醉?！眴嗡緫艋貞骸耙环肿砭?，十分感激您的恩德?！比硕夹α似饋恚匦禄氐窖缦?，這一天，大家盡興而散。

幾天后，單司戶設(shè)下酒席，專門答謝鄭司理，也傳喚了楊玉前來侍奉。楊玉早早來到，單司戶這次沒有和她親昵調(diào)笑，而是神情嚴肅地問道：“你前些日子說，做普通百姓的妻子也心甘情愿。我如今單身，還沒有正室，你愿意跟著我嗎？”楊玉眼含淚水回答：“我就像荊棘，哪里配得上鳳凰棲息？要是恩官能可憐我，收留我，讓我在您身邊做個侍妾，能衣食無憂，不用再做迎來送往的營生，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只是擔心日后新主母性子嚴厲，容不下我。不過我自會忍耐，如果她對我疾言厲色，我情愿吃齋念佛，終身獨居，以此報答恩官的恩德?！?

單司戶聽了，心中一陣酸楚，這才明白她厭惡風塵是出自真心，并非隨口說說。不一會兒，鄭司理來了，看到楊玉臉上淚痕未干，開玩笑說：“古人說樂極生悲，看來真是這樣?。俊睏钣穸饲f行禮，說：“憂愁從內(nèi)心生發(fā)，難以斷絕。”單司戶便把楊玉立志從良的事告訴了鄭司理，鄭司理說：“你若有這個心思，我一定全力幫忙。”這一天，三人飲酒暢談，相安無事。

宴席結(jié)束后，單司戶在燈下寫了一封家書，詳細說了岳父邢知縣全家遭遇災禍，春娘流落成娼妓，厭惡風塵，志向令人憐憫，自己愿意重拾舊約，不嫌棄她的身份。單公拆開信一看，十分震驚，馬上請來邢四承務商量。兩家得知此事，都傷感不已。邢四承務決定親自前往全州處理婚事，同時讓單公寫信給太守，請求為春娘脫離樂籍。單公寫好信交給邢四承務，邢四承務便告別出發(fā)。

沒過多久，邢四承務到了全州，直接來到司戶衙門，說明來意。單司戶先把事情告訴了鄭司理，鄭司理全力支持，說：“俗話說‘有錢就換朋友，富貴就換妻子’，可你甘愿娶風塵女子，不因為對方的身份改變心意，就算是古人的高義，也不過如此。”于是，兩人一起去見太守，說明情況，單司戶還呈上了父親的書信。太守看完說：“這是好事，我一定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