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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章 外公去世（下）

（六）

風(fēng)卷著紙灰掠過地里時，九月被大舅母拽住手腕。老輩人說女子見不得棺木入土，她只能蹲在三十步外的竹叢里，看男丁們的黑布鞋碾碎一地晨霜。道士的銅鈴混著竹梆聲飄來，每響一聲，她就往掌心掐道月牙印——外公教過的，這樣能記住時辰。

竹叢間隙漏下的光斑，在黃土堆上織成篩網(wǎng)，九月數(shù)著那些躍動的金點，突然發(fā)現(xiàn)它們排成了坐標(biāo)系。最亮的那個光斑正落在棺頭方位，像極了老人用篾條擺的坐標(biāo)原點。她摸出校服兜里的半截粉筆，在竹竿上畫起拋物線，粉灰簌簌落進(jìn)衣領(lǐng)。

突起的旋風(fēng)裹著紙馬殘骸撲向草叢。九月追著片燒焦的紙片跑，抓住才發(fā)現(xiàn)是撕碎的成績單——外公把她的月考排名表糊成了引魂幡。墨跡被火舌舔成焦褐色，“年級第七”的位置卻完好無損，背面還粘著篾刀刻的批注：“莫慌，下次從這頭編。”

等待的時辰里，她蹲在外公常劈竹的老樹墩旁。年輪縫里嵌著二十三枚粉筆頭，按入學(xué)年份排列成北斗狀。樹墩裂痕滲出松脂，把粉筆頭凝成琥珀，像封存了十二載春秋的時光膠囊。

當(dāng)銅鑼三響宣告封土完成，九月沖向墳塋時踩碎了路邊的腌菜壇。瓦礫間滾出個竹筒，筒身用艾草灰畫著等高線——是后山到縣一中的地形圖，每個陡坡旁都標(biāo)著建議車速。

（七）

竹根在潮濕的泥土里虬曲盤繞，像無數(shù)交纏的暗青色血管。九月蹲下身，將三支香燭插進(jìn)根須最密集的凹陷處，燭淚滴在去年新長的竹鞭上，凝成血珀般的珠粒。她忽然想起外公說過，毛竹的根系能在地下綿延五里，此刻燭火明滅間，仿佛看見那些看不見的根脈正載著火星，在幽暗的地底奔流成河。

供品是早晨現(xiàn)蒸的艾草青團，碧玉色表皮裂開細(xì)紋，滲出松花粉的鵝黃。擺盤時青石供桌突然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動，石縫里探出一簇鵝黃色菌傘，菌褶間還沾著半片筍殼。九月用竹簽輕輕撥開腐葉，發(fā)現(xiàn)去年清明埋下的竹筒酒竟生出菌絲，在筒底織出毛茸茸的金色網(wǎng)絡(luò)。

山雀就是在這時俯沖下來的?；宜{(lán)色翅尖掠過墓碑上未干的紅漆，驚起供盤邊緣的芝麻粒。那些芝麻彈跳著墜入竹根縫隙的剎那，整片竹林突然掀起轟鳴。九月的耳膜灌滿竹節(jié)爆裂的脆響，二十年前外公栽下的毛竹正在集體拔節(jié)，新裂的筍殼像褪下的蛇蛻，在風(fēng)中翻卷成青玉色的浪。

她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筍衣，內(nèi)側(cè)還殘留著晨露的涼意。指腹撫過纖維紋路時，恍惚聽見篾刀破竹的韻律——那是無數(shù)個暮春午后，外公坐在天井青石上，將五年生的老竹劈成三十六道篾條。刀刃切入竹筒的瞬間，總會有淡綠色汁液濺上他的靛藍(lán)圍裙，在粗布紋理間暈開山巒的形狀。

竹濤聲里忽然混進(jìn)金屬刮擦青石的銳響。九月轉(zhuǎn)頭望去，供桌邊緣的艾草團子正在緩慢塌陷，菌絲纏繞的竹筒酒不知何時裂開細(xì)縫，金褐色酒液滲入石縫，竟將整塊青石染出潑墨般的紋路。她湊近觀察，發(fā)現(xiàn)那些墨色紋路正在石面游走，漸漸勾勒出半幅未完成的篾器圖樣。

陽光穿透三十米高的竹冠，在墳前投下斑駁的光柵。九月的影子被拉長成纖薄的竹片，斜斜切過供桌上菌絲繪就的篾器紋樣。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站立的位置恰好是十八年前外公埋下第一棵竹苗的土坑。此刻腳底傳來細(xì)微的震顫，仿佛那些深埋地下的竹鞭正以每年四十五厘米的速度，向著她十八歲的骨骼生長。

山雀再次掠過時，叼走了半片筍殼。九月仰頭望著那個灰藍(lán)光點消失在竹海之上，竹濤聲忽然變得層次分明：近處是新竹拔節(jié)的噼啪，中層是五年竹的篾條在風(fēng)里震顫，最深處則是二十年老竹空洞的共鳴。這些聲浪推著她后退三步，后背貼上某根竹竿的瞬間，掌心的筍衣突然開始燃燒。

不是香燭的明火，而是竹纖維自內(nèi)而外的熾熱?；鹧嬗巫叩能壽E恰好是篾器圖樣缺失的那部分，九月在青煙里看見外公布滿老繭的手，正將三十六根篾條穿成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穹頂。當(dāng)最后一片筍衣化作灰蝶飄向竹梢，她終于聽清竹濤深處的聲音——那是五千四百根毛竹的年輪在同步計數(shù)，從1990年破土的第一株，到2008年正在抽節(jié)的第三百六十五代新竹。

暮色降臨時，墳前青石上的菌絲圖樣已完全顯現(xiàn)。九月將燃燒殆盡的筍衣灰燼撒向竹根，那些帶著火星的灰屑剛一觸地，整片竹林突然安靜下來。十八歲的少女站在新墳與蒼穹之間，聽見地下傳來竹鞭頂破巖層的悶響，而她的影子正在菌絲繪就的篾器圖樣里，長成第三十六道青竹色的年輪。

（八）

外公葬禮結(jié)束，回家路上，九月出村口，九月望著那片熟悉的田野，稻谷在風(fēng)中輕輕搖曳，可往昔和外公一同勞作的畫面，如今卻刺痛著九月的雙眼。

家門口，那輛破舊的三輪車還倚在墻邊，車座已經(jīng)破舊不堪。小時候，外公總愛騎著它，九月坐在后面，后面還馱著一捆柴或是剛從街上上買來的生活用品。一路上，車輪碾過鄉(xiāng)間小路，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那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聲音。如今，三輪車還在，騎車的人卻已不在。

走進(jìn)院子，那只老黃狗搖著尾巴迎上來，眼神里滿是期待，似乎在盼著外公像往常一樣，從屋里出來摸摸它的頭?？伤葋淼?，只有九月無聲的淚水。院子里的雞群在角落里啄食，外公生前總是一大早起來，去雞窩撿雞蛋，然后給我煮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羹。如今，雞蛋還在，做蛋羹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柴火和泥土混合的氣息，這是農(nóng)村獨有的味道。堂屋的墻上，掛著外公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他意氣風(fēng)發(fā)，眼神里透著對生活的熱愛。照片旁邊，是就九月和外公的合照，我騎在外公的脖子上，笑得一臉燦爛，外公也咧著嘴，臉上的皺紋里都是幸福。九月的手指輕輕劃過照片，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照片里外公的面容。

九月走進(jìn)外公的房間，以前外公親手編織的草席不見了，那些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不見了，屬于外公的一切仿佛消失了。